浦江上船只来来往往，鸣笛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景象。
十六铺码头边的"醉仙楼"人来人往，虞寄瑶紧了紧身上的墨绿色丝绒斗篷，抬头看向二楼临窗的包厢。虽然关着窗，她却感觉好像与里面的人对视了一眼。
"小姐，这边请。"一个穿短打的精瘦男子推开雕花木门，屋内水壶咕噜作响，檀香混着茶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此时窗户己经打开，窗边站着个穿绛紫旗袍的女人，正望着江面出神。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胸前金链怀表在光中一闪。三十出头的年纪，柳叶眉下双目如电，眼下一颗朱砂痣平添几分煞气。最醒目的是她的黑色蕾丝手套和左腕缠绕的沉香木念珠。
"站着干嘛，过来坐。"周雪梅示意她入座，声音像浸了冰的梅子酒，清清爽爽又无比熨贴，完全不像一个帮派老大，倒像是扶不起的菟丝花，某个大佬的情妇。"听说你牵头搞了个大事情？"
虞寄瑶皱了皱鼻子，慢条斯理走过去，软软地坐下来，没有骨头一般，丝绸般光滑的脸颊上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阿姐是在笑我嘛？点我爱吃的青团和芡实糕没？"
她看到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糖糕，热气袅袅，甜香扑鼻，青团和芡实糕在两边，还有一些其他的茶和点心，满满当当都是自己爱吃的。不由得雀跃起来。一口下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周雪梅坐在对面，手里捧着一盏清茶，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眯着眼睛享受美食的样子，谁能想到平时吃穿用度都特别高级的大小姐，也能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虞寄瑶嘴里塞得鼓鼓的，闻言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又伸手去拿第二块。糖糕软糯，入口即化，桂花的甜香混着米香在舌尖漫开，她舔了舔嘴唇，像只偷到腥的猫。
“好吃？”周雪梅问。
“嗯！”虞寄瑶用力点头，咽下嘴里的糕点，才笑嘻嘻道，“比永平百货新开的那家洋行里的法式甜点好吃多了。”
周雪梅摇头失笑：“你呀，在外面端着大小姐的架子，连喝杯咖啡都要挑剔水温，怎么一到这里，连块糖糕都能把你哄成这样？”
虞寄瑶不答，只是又咬了一口糖糕，腮帮子微微鼓起。她低头看着碟子里剩下的糖糕，忽然轻声道：“小时候，你也带我溜出来吃糕点。”
周雪梅指尖一顿，茶盏里的水纹轻轻晃了晃。
虞寄瑶没抬头，声音低低的：“那时候，父亲还没出事，家里也还没……”
她没说完，只是低头又咬了一口糖糕，像是要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咽下去。
周雪梅静静看着她，半晌，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傻丫头。”
虞寄瑶没躲，任由周雪梅的手在自己头上作乱，只是嘴里还含着糖糕，含糊不清地抗议：“头发都乱了……”
周雪梅笑出声：“现在又没有修女嬷嬷盯牢你的发型咯。”
虞寄瑶哼了一声，却还是乖乖坐着没动，只是低头喝了一口茶，把嘴里的糖糕化下去，满足地叹了口气。
“说吧。”她擦了擦手。强自镇定。
阿姐今日避开帮派和虞家，用她身边的暗线单独把她约出来，肯定有要事告知。
那几名黄包车夫跟着自己大半年了，一次消息都没传递过，这次到底是为着什么。
她昨天思索良久，也许就是有关父亲的沉船事故有眉目了。她吃了点东西，又喝了点茶，才稳住自己略微颤抖的手。
周雪梅忽然笑了。还是那么通透。
她站起来把窗户关上，又击掌三下，屏风后走出2个汉子，一个守住窗户，一个守住门口。
她捧出一个铁盒，取出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微型底片。“我们的人找到了一份岛国领事馆密电。”她将底片对着光，“'永昌号'沉没当日，山本健一向长崎总部报功，说'航道己清'。”
虞寄瑶的指尖不自觉地发冷，她下意识地着腕间那块父亲送她的百达翡丽。
虞家三代经营沪粤航线货运，父亲虽然业务颇多，却始终保持着亲自跟船押运重要物资的习惯。之前"永昌号"在吴淞口离奇沉没，而父亲恰好就在那艘船上。
当时租界工部局给出的结论是"触礁事故"，可她和阿姐根本不信。永昌号是虞家最先进的货轮，父亲又在那个海域航行了几十年，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更蹊跷的是，事发后不到三天，打捞工作就被紧急叫停，所有残骸都石沉大海。
当家人不知所踪，为了保住父亲毕生的心血，她不得不做出艰难抉择。
虞寄瑶把大部分与青帮重叠的业务，比如码头、当铺、航线、茶叶、丝绸、瓷器等明面资产尽数托付给义姐周雪梅。
自己则只保留了几间不起眼的小铺子和几处房产，以及藏在密室里的金条。
义姐不放心她仍住老地方，除日常安保之外，硬是派了西名青帮弟子扮作黄包车夫，日夜轮守在虞公馆附近。虞寄瑶知道，暗处还有更多她看不见的保护。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翻阅父亲书房里的航海日志。
在一本看似普通的账本里，她发现了用隐形墨水记录的蛛丝马迹——父亲似乎察觉到了樱花国在秘密进行细菌实验的阴谋。那些零散的记录里反复出现的"特殊货柜"、"医用冷藏设备"等字眼，让虞寄瑶不寒而栗。
这个弹丸之地的岛国，其野心从来都与狭小的国土面积不成正比。从甲午年到如今，灭华之心犹如未冷的灰烬，只要有一丁点火星子，就会死灰复燃。父亲很可能是因为在与樱花国的交易中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才遭此毒手。
父亲留下的谜团，她想要亲自去解开。于是她从森永入手，破坏他们的香水计划，并间接促进了民众对其的抵制。
而周雪梅则凭借多年在江湖摸爬滚打的经验，另辟蹊径展开调查。
她深谙江湖规则，从利益链条的终端倒推——若虞家的航运线出了问题，谁能从中渔利？那些突然活跃起来的中间商，莫名获得航线特许的新公司，都是她顺藤摸瓜的线索。
事实证明，如果只是摘掉森永明面上的贸易果实，断了他们的明面生意，也影响不到他们背后的计划，更伤不到他们的根基。
那些投放在福利院和街道的毒玩具就是证据。他们的触须早就伸到了更阴暗的角落。
虞寄瑶承认自己想简单了。
随着虞寄瑶逐步将家族产业托付给周雪梅，青帮的势力开始强势介入。码头上突然消失的樱花国监工，仓库里莫名起火的可疑货箱，那些暗处伸来的触手被一一斩断。
周雪梅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错综复杂的利益网中抽丝剥茧，终于触碰到了那张网的中央。
“虞先生己经不在了。”
虽然做了足够久的心理准备，虞寄瑶听到周雪梅的这句话，耳边还是嗡的一声，仿佛有人在她脑中重重敲了一下。
她死死攥住桌布，绣着金线的流苏在掌心勒出深深的红痕，却感觉不到疼。
周雪梅的手突然覆上来，虎口处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刮过她冰凉的皮肤。那只手粗糙却温暖，像在无声地告诉她：你还有我。
“你家的航运线。"周雪梅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一根根掰开虞寄瑶僵硬的手指。
“吴淞口到长崎这条，山本盯了整整两年。”她着虞寄瑶的掌心，"岛国要运的东西，从来不喜欢别人过问。你父亲，知道的太多，又不肯出让航线……"
窗外传来汽笛长鸣，一艘艘货轮正缓缓入港。首到铁锈味在口腔里漫开，虞寄瑶才惊觉自己咬破了舌尖。
"船上几无活口，"周雪梅手中的沉香木念珠一颗颗滑过指尖，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永昌号'二副，侥幸活命。"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有眼底闪过的寒光泄露了真实情绪。
为了抓到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和叛徒，她折了三名得力手下，光水下都不知道去了多少趟，最后在吴淞口的渔村潜伏了整整一个月才终于将之制服。这些血淋淋的代价，她只字未提。
"船底不是触礁，是炸药。"周雪梅突然攥紧念珠，指节泛白，"三处爆破点，都在货舱下方。"
"山本在青帮手上没讨到好，"周雪梅冷笑一声，将念珠重重拍在桌上，"上月突然低价收购了三家华商船运公司。"
她瞥见虞寄瑶惨白的脸色，放柔了声音，"原本抵制这么激烈，收购根本不可能完成。但'碰巧'..."
她叹了口气，"其中两家老板都'意外'身亡。"
就是这么明目张胆，就是这么拙劣，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演都不想演了，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肆无忌惮，所有手段如出一辙。
山本不可能对盯了两年的肥肉善罢甘休，为了保住虞家航道，青帮也是折损巨大。
周雪梅想起上月那场蹊跷的伏击——计划明明万无一失，却在最后关头泄露了行踪，兄弟平白丢了性命。周雪梅怀疑帮中混入了内鬼，所以才约了虞寄瑶在外面见面。
来时的路上，她换了三辆车，在租界兜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了这里。回去后，她定要把那些吃里扒外的蛀虫揪出来，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但这些肮脏事，她一个字都不想告诉寄瑶。
“近期阿姐比较忙，可能顾不上你那边，”周雪梅起身，“你自己要当心。我留给你的人都是跟了我十年的老伙计，绝对可靠。可放心调遣。”
周雪梅深深地看了一眼虞寄瑶，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替虞寄瑶拢了拢披肩，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阿姐要回去了，你再吃点东西。”
她留空间给虞寄瑶自己待着。丧父之痛，她总要发泄出来。虽然自己当时得到确切的讯息时，也消化了很久。但现在的自己，己经没有时间陪着她悲痛了，她得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