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冬的朔风卷起一片片枯叶时,林家庄的农事也正式进入了停耕时日。
官府早就定下了今年大腊的时间,依据《周礼》推算,腊祭定于冬至后第三个戌日。大蜡,是在每一年的终末酬谢诸神于祖先的大日子,前朝称“嘉平”或“清祀”,本朝定名“大蜡”。
林家庄对岁末大蜡非常重视,在这段时日里,整个庄子都在忙碌,要在腊月初七那日举行“逐疫”的仪式,要确认停耕的日子,要上山围猎禽兽。
从腊月初七的“逐疫”到祭坛烟火持续十日,整个庄子笼罩在神圣与忙碌交织的氛围中。
停耕的日子确定好后,庄头林长风打头,率几位族老用桃木测日影确定祭坛方位,按“左社右稷”布局设祭坛。
祭坛设好,要准备牺牲,牺牲就是祭品,一般的祭品便是三牲,即猪、羊、鸡。
处理三牲需经“血祭”仪式,其实就是三牲宰杀喉部放血前,需要用早就酿好的菖蒲酒灌进它们的耳朵里,让它们摇头。这个仪式象征着三牲是自愿为祭祀牺牲品的。
庄户中的青壮年五人分为一组,携带弓箭、麻绳、猎网等进山,遵循“春蒐冬狩”的古制,围猎野猪、麋鹿等猎物。猎物到手后,最优的部位献祭给山神后,剩余的肉才可分配到庄户人家手中。
妇女孩童们则用苦艾水泼洒房梁、屋柱等地,之后清扫屋舍,这一步象征着除旧迎新。
长大了的林五虎整日蹦蹦跳跳地跟一群伙伴们唱着童谣,在庄子各处晃来晃去。
待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就要在腊祭当日清晨,布置好祭坛。
祭坛一般设立在林家庄外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三层土台铺就,上面还铺着青白二色的布帛。
最下面一层摆放菖蒲酒,中层陶豆装黍稷,最上层用青铜器俎盛三牲。
祭祀开始,庄头林长风着玄色深衣,诵读蜡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其余族人跟在身后,在他诵读完毕后跟读三遍。
之后猎手将野猪牙、鹿角等物摆放在祭坛三层之上,吟唱“獠牙镇山魈,蹄印引丰年”。
之后,宰杀猎物、家畜的内脏耳朵等部位,埋入祭坛的东侧,这是在祈求土地的休养生息,来年更好地播种。
之后,林长风与各位族老用劈开的松木取来的树脂点燃,通天烟雾升起,之后插入祭坛前的青铜器内,族人们跟在身后,跪拜三次。
第一次跪拜是在告慰神明,今年粮食大丰收,感谢农神的护佑,及土地神的馈赠。
第二次跪拜是在告知天地,农耕暂且告一段落,庄户人家忙碌一年颇有收获,特此献上牺牲品酬谢各位神明的护佑。
第三次跪拜,是在祈求众神明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能大丰收,山中野味层出不穷,庄户人家的日子越过越清朗。
大祭之后还有小祭,分别是门神祭、灶神祭、家宅神祭、祖先祭。
其中,灶神祭与门神祭最为特殊。
灶神祭,是各家各户的主妇来祭拜,她们以酒糟等物涂抹灶台,又用五谷、熟食等祭品摆在灶台之上,请出灶神石雕像,烧香跪拜,口中念道:“鼎中五味全,灶君上天言”。
门神祭则是用准备好的雄鸡血,点染在桃木符上,再悬挂在大门前,悬挂时需家中长子踩凳,幼子扶着梯子,体现的是长幼有序。
当天夜里,林家庄所有人都要聚在一起宴饮。
宴饮也很有讲究,首先饮食与平日不同。
豚胉,用盐腌制的猪肋连骨带肉悬挂在通风处风干七日后煮食,食用时还需念辞感念牲畜自愿献身。
和羹,是捕猎来的鹿肉与山中野芹慢慢炖煮而成的,据说食用和羹,可调和天地阴阳。
秬鬯(jù g)酒,用黑黍与香草发酵酿造的酒,其气芬芳调畅,据说饮用后可通神。
宴会中,还会有表演,庄户人家的表演都很简单,讲故事、吹陶埙、吟唱诗歌。
“腊月烟火长,明岁谷满仓。”
祭坛上烟火缭绕,持续五到十日,这几日祭坛上的供品不撤,任鸟兽啄食。
在林家庄朴素的观念里,山中鸟兽为灵,万物皆为灵,是灵便有灵性,祭坛的设立便是建立起了天地人共通的局面,自然也不会有人去驱赶那些啄食的鸟兽。
每日都有人跪拜在祭坛前虔诚地祝祷。每一句祝祷词里,都藏着庄户人家对平静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
当一缕缕祭烟融入暮色里,全家宴饮结束回家,己然吃醉酒的阿公到了家门口停下,着新换的桃符,忽然转身:“三虎是不是该回家了?”
阿公的问话,更像是一句呓语,声音很轻,落在我的耳朵里,却像是一颗大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阵阵的涟漪。
“阿公的意思,三虎真要回来了?”我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阿公笑着看向我:“你想他了?”
我忍着羞意,点头称是。
阿公不由得开怀大笑,他早就看出两个孩子心意相通,“那等他回来,我们便为你和三虎定下亲事。”
次日清晨,家门被敲响,我在后院喂完鸡,出来便瞧见林三虎长身而立,正站在院中与林西虎说着话儿。
“阿兄,你回来了?”我还是照例唤三虎一声阿兄。
林三虎变得更加威武了,也许是练武的缘故,他的身上多了一些让人瞧着便心中畏惧的气势,我却不怕他,他再怎么改变,也是我的“阿兄”,是少年时陪我打闹的邻家竹马。
“我回来了!”
林三虎回家后,家中要备齐三物,第一物为净身艾汤,艾草得是陈年的老艾,煮水后林三虎用艾汤来沐浴,象征着洗去漂泊的晦气。
第二物为断刃饭,就是将猎刃折断,埋进黍米饭里,拿给林三虎食用,这寓意着孩子归家,流浪生涯暂且终结。
第三物为虎纹衾,就是用茜草染的虎斑纹的布帛,之后他便躺在这布帛之上休息。
家里每年都会囤积陈艾,阿婆和我每年都会用茜草染布帛,这一次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待林三虎养过神来,他还要去祭坛前,跪拜九次,向众神明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