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昏黄灯光下的温暖和皂角的清香，像一场短暂的梦境。当我和妈妈踏着夜色回到那间八平米、散发着霉味的小屋时，冰冷的现实再次将我包围。酱油饭和红油腐乳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齿间，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这一次，心底却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省城。
二姨妈那句模棱两可的“我会考虑的”，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绝望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涟漪。省城！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广阔的世界，意味着可能存在的转机，意味着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贫穷和压抑！宸和心怡所在的繁华世界，在潜意识里似乎也与“省城”这个概念模糊地重叠着，带来一丝渺茫的、连我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盼。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只等待归巢信号的小鸟，格外安静。妈妈依旧懒散度日，家里的窘迫没有丝毫改善。我每天都会跑到外婆家，不再仅仅是为了蹭饭或洗澡，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易察觉的殷勤。帮外婆择菜，陪外公（外婆的丈夫）下棋（虽然他总是赢我这个“小憨子”），最重要的是，围着二姨妈李琼打转。
二姨妈李琼，这个刚从省城回来的、穿着时髦洋气的女人，成了我灰暗世界里唯一一抹亮色，也是通往“外面”的唯一桥梁。我给她捏肩捶背，绘声绘色地讲幼儿园的趣事（当然是过滤掉吸毒者和惊险部分），用五岁孩子能想到的所有“懂事”和“机灵”来讨好她。我敏锐地察觉到，二姨妈虽然表面上对我这个“小跟屁虫”有些无奈，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离婚的阴影，在这个年代，依旧沉重地压在她身上。我的陪伴和崇拜，或许能给她带来一点微弱的慰藉。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二姨妈一边涂着指甲油（鲜红的，在那个年代很扎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明天跟我去趟省城吧，带你去见见世面。”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狂喜地跳动起来！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我几乎要跳起来欢呼！但我死死按捺住了，只是仰着头，用最闪亮、最崇拜的眼神看着二姨妈，用力点头：“嗯！谢谢二姨妈！二姨妈最好啦！”
妈妈在旁边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省城有啥好看的，花钱……”但终究没反对。或许她觉得把我丢给二姨妈几天，能省下几顿饭钱。
出发前的夜晚，我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躺在硬邦邦的小床上，听着妈妈均匀的呼吸声（也可能是鼾声），脑子里翻腾着对省城的模糊想象：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还有……那渺茫的希望。我把那包用红塑料袋装着的、妈妈看不上的旧钱币（一分两分五分和一角）悄悄塞进了我唯一一个还算干净的小布包里。万一……万一省城有人识货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二姨妈从床上拎了起来。她动作麻利地给我套上一件相对干净的花布衫，自己则换上了一身更显干练的米白色套裙，头发也用摩丝打理得一丝不苟，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这破败的老宅格格不入。
“走了，小拖油瓶。”二姨妈语气淡淡，却伸手牵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凉，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
我们坐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绿皮的老旧客车，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汽油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颠簸得厉害。车窗外的风景从熟悉的灰扑扑的城镇，逐渐变成开阔的田野，再变成越来越密集的厂房和低矮楼房。我紧紧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一切，眼睛瞪得溜圆。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大！
二姨妈似乎有些晕车，闭着眼睛假寐，眉头微蹙，那鲜红的指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她偶尔睁开眼，看到我兴奋的样子，嘴角会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嘲弄意味的弧度：“土包子进城，看什么都新鲜。”
我毫不在意她的调侃，沉浸在初次远行的兴奋和对未知的憧憬里。省城！我来了！
颠簸了几个小时，客车终于驶入了省城汽车站。嘈杂的人声、刺耳的喇叭声、各种陌生的方言瞬间涌入耳中！我紧紧抓着二姨妈的手，小脸因为兴奋和紧张而涨得通红。车站里人潮汹涌，穿着各异的人们行色匆匆，巨大的广告牌上是当时流行的明星海报，一切都显得那么……鲜活而喧嚣！与邛市那个灰扑扑的小城截然不同！
二姨妈显然熟门熟路，她拉着我，像一尾灵活的鱼，在拥挤的人流中穿梭。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带着一种属于“城里人”的优越感。
“跟紧了，别走丢！”她头也不回地叮嘱，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们先是去了二姨妈在省城租住的小单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旧衣柜，但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还摆着一盆小小的绿植，墙上贴着几张风景明信片，透着一丝不同于老宅的、属于单身女性的气息。二姨妈放下简单的行李，就带我出门了。
省城的街道比邛市宽阔得多，自行车流像潮水一样涌动，偶尔能看到几辆稀罕的小汽车。路边的商店橱窗明亮，陈列着花花绿绿的商品。二姨妈带我去了省城最大的百货公司。一进门，我就被震住了！明亮的灯光，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面，一排排整齐的玻璃柜台，里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漂亮的衣服、闪亮的玩具、各种没见过的零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皂和糖果混合的味道。
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根本不够看！尤其是走到卖糖果和糕点的柜台前，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夹心饼干、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胃里那点可怜的酱油饭早就消化殆尽，此刻更是疯狂地叫嚣起来！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
二姨妈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瞥了一眼那些价格标签，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拉着我继续往前走：“小孩子少吃糖，对牙齿不好。” 语气平淡，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刚刚燃起的渴望。
我们逛了很久，二姨妈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偶尔在一些服装柜台前驻足，拿起衣服看看标签，又面无表情地放下。她给自己买了一条丝巾（打折的），给我买了一小包最便宜的水果硬糖（大概是为了堵我的嘴），便带着我离开了百货公司。
走出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繁华，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二姨妈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她看了看腕上那块小巧的电子表：“走，找个地方吃饭。”
我们走进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小面馆。二姨妈点了一碗素面，给我点了一碗带几片薄薄肉丝的阳春面。当那碗飘着油花、点缀着几丝肉和葱花的面条端到我面前时，那久违的肉香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我顾不上烫，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那几片薄肉带来的满足感，比在爷爷家吃的那碗炖肉汤更加深刻——因为这是“外面”的味道，是“省城”的味道，是逃离了那个窒息小家的味道！
二姨妈慢条斯理地吃着她那碗素面，看着我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吃完饭，二姨妈似乎心情好了一些。她带着我在省城的街道上闲逛，走过喧闹的市场，路过安静的街心公园。在一个街角，我看到了一家挂着“中国福利彩票”招牌的小店。红底黄字的招牌，玻璃柜台里摆放着各种即开型的刮刮乐和销售传统彩票的机器。
前世那场关于5000万巨奖的狂喜与失落，瞬间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个改变了我“前世”命运、又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的彩票！那串刻在记忆深处的号码！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二姨妈！”我停下脚步，指着那家彩票店，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那个店好多人哦！他们在买什么呀？我们也去看看好不好？”
二姨妈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彩票？那是大人玩的，小孩子别瞎凑热闹。”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城里人对这种“投机”行为惯有的、居高临下的鄙夷。
“就看看嘛！二姨妈！我就看看！”我摇晃着她的手臂，使出撒娇大法，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央求，“我看他们刮那个花花绿绿的纸片，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二姨妈被我缠得没办法，加上她似乎也暂时无处可去，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就看一眼！不许闹！”
我心中狂喜，脸上却保持着懵懂的好奇，拉着二姨妈的手走进了彩票店。
店里弥漫着烟味和一种混杂着期待与失望的奇特氛围。几个男人围在柜台前，或紧张地刮着刮刮乐，或盯着墙上贴着的开奖号码走势图指指点点。店主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正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
我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销售传统彩票的机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机会！一个验证我记忆、或许能再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二姨妈，”我仰起头，指着墙上贴着的上一期开奖号码，“那个数字球好好看！红红的，蓝蓝的！我们也买一张好不好？就买一张！用我的零花钱！” 我急忙从小布包里掏出那个装着旧钱币的红塑料袋，哗啦一下倒在柜台上。
一堆花花绿绿、面值极小的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分币散落在油腻的玻璃柜台上，瞬间吸引了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目光充满了错愕、好奇，还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笑。
“噗……”旁边一个正在刮奖的男人忍不住笑出声，“小娃娃，你这点钱，买糖都不够哦！”
“就是，一堆废铜烂铁，还想买彩票？”另一个也嗤笑道。
二姨妈李琼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感觉丢脸丢到了姥姥家！她一把抓起柜台上的钱币胡乱塞回我的小布包，动作粗暴，然后狠狠拽着我的胳膊往外拖，高跟鞋踩得地面咚咚作响。
“丢人现眼！跟你妈一样没出息！几毛钱就想发财？做梦！”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骂道，鲜红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胳膊肉里。那眼神里的羞愤和对我（以及连带对我妈）的鄙夷，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我被拽得踉踉跄跄，小布包里的钱币哗啦作响。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狂喜！不是因为店员的嘲笑，而是因为二姨妈这毫不掩饰的、仿佛我玷污了她身份般的鄙夷！前世身为成功人士、手握千万财富的骄傲，与此刻五岁孩童的无力、贫穷和被至亲嫌弃的羞耻感猛烈碰撞，几乎让我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
就在被二姨妈强行拖出店门的那一刻，我的眼角余光瞥到柜台后面。那个胖胖的店主正懒洋洋地收拾着东西，随手将几张揉成团的、看似废弃的彩票丢进柜台角落的一个小纸盒里。其中一张彩票的纸张颜色和印刷样式，与我记忆中那张泛黄的、承载着5000万梦想的彩票……何其相似！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