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酒味和一种……蒸腾的、类似铁锈的奇异气息。
苏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急促地喘息。左肩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时都传来尖锐的撕裂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血肉模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入睫毛,带来一阵酸涩的模糊。她强行压下翻涌的眩晕感,睁大眼睛,审视着这间被临时改造出来的“手术室”。
比她预想的要好。
房间不大,西壁和地面都用滚水反复冲刷过,残留着大片深色的水渍。所有不必要的家具摆设都被清空,只留下一张宽大的硬榻,上面铺着几层刚拆封的、散发着棉布味道的素白被单,异常醒目。硬榻旁边,是一个临时搬进来的矮几。
矮几上,整齐摆放着几样东西。
一盏造型奇特、灯罩异常厚实的琉璃灯,此刻正被点燃,橘黄色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成为室内最明亮的光源。灯旁,是一盆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清水,水面上飘着几片蒸煮过的白布。最引人注目的,是矮几中央,一块折叠整齐、同样素白的棉布上,静静躺着的一套刀具。
没有华丽的花纹,没有多余的装饰。精钢打造,呈现出一种冷硬、纯粹的金属光泽。刀身被打磨得极其薄,刃口在琉璃灯的光芒下,反射出细密、锐利、令人心悸的寒芒。形状各异:有细长尖锐如同柳叶的,有前端带钩的,有短小如凿的,还有两把造型奇特、带齿的钳状物。每一件都冰冷、简洁,透着一种只为切割而生的纯粹杀意。
手术刀。
一套真正的手术刀。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近乎战栗的激动混杂着巨大的压力瞬间攫住了她。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几乎是踉跄地扑到矮几前,伸出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冰冷的刀柄。
触感坚硬、光滑、沉重。是她熟悉的、能赋予她力量的伙伴。
就在这时,净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没有脚步声,但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入这狭小的空间,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苏晚猛地回头。
萧景珩站在门口。他己换下那身玄色锦袍,只穿着一件同样素白、质地却异常考究的宽大丝质单衣,衣带松松系着,露出线条冷硬、肌理分明的颈项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烛光下,那胸膛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苍白,隐隐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两口冰封的深潭,沉沉地落在苏晚身上,落在她指尖触碰的那些寒光闪闪的刀具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连同那些刀具一起洞穿、冻结。
“东西齐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苏晚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压下心头的悸动和左肩的剧痛,点了点头,声音嘶哑:“齐了。”她的目光飞快扫过他的胸口,补充道:“请王爷除去上衣,躺到榻上。”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无论发生什么,请务必保持不动。”
萧景珩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囊,首抵她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决绝。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踱步进来,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在寂静的室内清晰可闻。他走到那张铺着素白被单的硬榻前,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抬手解开了丝质单衣的衣带。
素白的丝衣如同流水般滑落,堆叠在他精瘦有力的腰际。
一具堪称完美的男性躯体暴露在琉璃灯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宽阔的肩膀,紧窄的腰线,壁垒分明的腹肌线条……每一处都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然而,苏晚的目光却瞬间凝固在他的左胸心脏位置!
就在那紧实的胸肌上方,心口偏左一点的地方,皮肤之下,赫然盘踞着一团极其诡异的暗影!
那暗影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极其缓慢地、肉眼难以察觉地蠕动、搏动!颜色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紫近黑,边缘模糊不清,仿佛无数细小的触须深深扎入周围健康的血肉之中。暗影的中心区域,颜色最深,如同一个微缩的、不断搏动的黑色漩涡,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似乎牵引着周围皮肤下的血管微微扭曲。
而在那暗影的边缘,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深紫色纹路,如同丑陋的蛛网,正沿着肋骨的走向,向着腋下和锁骨的方向,悄然蔓延!
这就是“鬼面瘟”的毒源!它盘踞在心脉之上,如同跗骨之蛆!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眼前这具极具冲击力的男性躯体,而是因为那团邪异、充满生命力的毒源所带来的巨大视觉冲击和手术压力!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握着手术刀的手指在微微发冷。
萧景珩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体的暴露,他面无表情地在硬榻上躺下,姿态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放松,如同躺在自己的王座上。只有那双寒潭般的眸子,依旧一瞬不瞬地、带着审视与警告,锁定着苏晚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开始吧。”他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声音平静得如同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晚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酒味和蒸腾的奇异气息(她认出是某种粗糙的消毒手段)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左肩尖锐的疼痛。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那盆热水。
就在她颤抖着将右手浸入温热的水中,试图用那蒸煮过的白布清洗掉手上污秽和血迹,准备拿起那把最细长的柳叶刀时——
“王爷!王爷三思啊!!”
一个凄厉尖锐、带着哭腔的女声,如同淬了毒的银针,猛地穿透了净室厚重的门板,狠狠扎了进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惊惶和哀求,瞬间打破了净室内冰冷压抑的死寂!
苏晚的动作猛地一僵,手中的白布差点掉回水盆。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门口。
萧景珩躺在榻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但那双冰眸依旧锁在苏晚身上,没有任何移动,仿佛那门外的哭喊只是无关紧要的风声。
“王爷!您不能信那妖女啊!开膛破肚……这是要您的命啊!她分明是敌国派来的细作,要害您性命!王爷!!”门外的女声越发凄厉,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伴随着身体撞在门板上的闷响,似乎有人在门外跪地哭求,“求您开门!让妾身进去!王爷!您万金之躯,岂能让这来历不明的妖女……”
“柳侧妃!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门外传来侍卫低沉而严厉的呵斥声,带着金属甲胄碰撞的摩擦声。
柳侧妃?苏晚的脑中迅速闪过关于这个身份的信息碎片——靖王萧景珩颇为宠爱的侧妃,柳氏。
“滚开!本妃要见王爷!你们这些奴才,难道眼睁睁看着王爷被妖女所害吗?!王爷!您看看妾身!妾身求您了!!”柳侧妃的声音带着哭喊和疯狂的挣扎,门板被撞得砰砰作响。
净室内,气氛骤然变得诡异而紧绷。门外是声嘶力竭的哭求与阻拦的呵斥,门内是冰冷的死寂和即将开始的、生死一线的手术。
萧景珩依旧躺在那里,面无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在琉璃灯光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厌烦,转瞬即逝。他甚至连眼睫都没有眨动一下。
苏晚的心却沉了下去。这突如其来的干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手术需要绝对的专注和稳定,任何一丝分神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尤其是在这种条件下,面对如此凶险的毒源!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白布和那盆水上。她用力擦洗着右手,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所有的污秽、所有的干扰都洗去。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门外的哭喊和撞击声还在持续,如同一道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就在苏晚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清洗干净的右手伸向矮几上那把闪烁着致命寒光的柳叶刀时——
“王爷!!”柳侧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尖叫,“您不能……呃?!”
她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似乎被什么外力强行制止了。
紧接着,净室的门被急促地叩响了三下,节奏短促而有力。
一个低沉压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惊惶的男声在门外响起,是萧景珩的心腹侍卫:“王爷!属下有急报!那死囚身上搜出的腰牌……刻着……刻着一个‘柳’字!”
“柳”字!
这个字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净室里轰然炸响!
苏晚伸向柳叶刀的手指,悬停在冰冷的刀刃上方一寸,骤然僵住!她猛地抬头,看向硬榻上的萧景珩!
一首如同冰雕般纹丝不动的靖王,在这一刻,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一股更加凛冽、更加恐怖的森然寒意,如同实质的冰风暴,轰然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他依旧躺着,没有起身,但那目光,却第一次,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猛地转向了紧闭的门扉!那眼神里翻滚的,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和……一丝被彻底触怒的、令人心悸的暴戾!
“柳……”萧景珩的薄唇微启,极其缓慢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毁灭性的气息,在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中弥漫开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门扉移开,重新投向了站在矮几旁、脸色煞白的苏晚。
那目光,冰冷,探究,如同深渊。
“继续。”他开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却重逾千钧,每一个字都像冰坨砸在地上。
苏晚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门外的急报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更危险的漩涡!柳侧妃?腰牌?刻着“柳”字?这意味着什么?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如同一把无形的刀,悬在了她的头顶,也悬在了这场手术之上!
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左肩的剧痛似乎都在这窒息般的氛围里被暂时遗忘。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把闪着寒光的柳叶刀上。指尖冰冷,带着细微的颤抖。
“是。”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右手终于落下,紧紧握住了柳叶刀冰冷坚硬的刀柄!那熟悉的触感传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摒弃掉门外的一切,摒弃掉那惊天的信息,摒弃掉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简陋的手术台,这盏昏黄的琉璃灯,还有……病人心口那团正在缓慢搏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紫暗影!
苏晚握着刀,一步一步,走向硬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无比。琉璃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就在她走到榻边,高高举起那柄薄如蝉翼、刃口流淌着致命寒芒的柳叶刀,刀尖对准了萧景珩心口那团蠕动的毒源,准备划下这决定生死的第一刀时——
“砰!!!”
一声前所未有的、带着疯狂绝望的巨响!净室厚重的门板被从外面狠狠撞开!
一道纤细的身影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扑了进来!
“王爷——!!!”柳侧妃惨白如纸的脸上涕泪横流,精心梳就的发髻完全散乱,她不顾一切地撞开门口试图阻拦的侍卫,尖锐凄厉的哭喊声如同鬼啸,瞬间撕裂了净室内最后一丝凝重的死寂!
“妖女住手!!”她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晚高举的柳叶刀,带着刻骨的怨毒和惊惧,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硬榻扑来!
门口的侍卫惊怒交加,厉喝拔刀:“拦住她!”
寒光出鞘!刀光映着琉璃灯的火光,在苏晚骤然收缩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电光火石之间!
躺在硬榻上的萧景珩,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瞳孔深处似乎有两点极其幽暗、极其冰冷的微光,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