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腥味吹进村口,陈阿海站在晒场边上,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饼子。他一边嚼,一边盯着远处那顶破草帽——那是李建国的,正随着人群晃动,像只不肯沉底的浮标。
“你小子今天跑不掉了。”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
是王德发,供销社主任,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渔港。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字:“投机倒把,证据确凿。”
陈阿海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哎哟,这不是咱们公社的笔杆子嘛?听说您最近连批斗稿都写不出新意了?”
王德发脸一抽,“少贫嘴!昨晚的事,谁不知道是你干的?偷捕海螺,还敢说不是?”
陈阿海耸耸肩,“我那是学大寨抓生产,为人民服务懂不懂?”
这话一出,周围人顿时议论纷纷。
“学大寨?”王德发冷笑,“你还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怎么不能?”陈阿海拍拍裤脚,站首身子,“毛主席说过,‘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我没伸手要国家一分钱,靠自己的本事多捞几网,怎么就成投机倒把了?”
王德发一时语塞,刚想反驳,那边李建国己经走过来,军装笔挺,眉头皱得死紧。
“陈阿海!”他声音像刮过礁石的浪头,“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我知道。”陈阿海点头,“但我也知道,咱这村里上个月死了三户人家,就是因为没鱼吃,饿出来的病。”
李建国眼神闪了一下。
“你这是狡辩。”他说,“规矩就是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陈阿海往前一步,声音压低,“李队长,你说是不是?”
李建国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要我说啊,”陈阿海继续道,“咱们应该把精力放在怎么提高产量上,而不是整天盯着谁多捞了几条鱼。您说是吧?”
李建国没答话,转身走了。
王德发气得鼻子都歪了,“你等着,今晚就开批斗会!”
陈阿海笑着摆摆手,“行啊,等你们准备好了喊我一声,我还得先回家补个觉。”
他甩着手离开,身后一片骂声。
回到家里,林春兰正在补网,见他回来,抬头看了眼。
“怎么样?”她问。
“没事。”陈阿海坐下,把手里的饼子掰一半给她,“他们不敢把我咋样。”
林春兰没接饼子,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那些海螺还在吗?”
“在。”陈阿海点头,“藏在船底夹层里了。”
“那就好。”她低声说,“你爸当年也是为了救人,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我不想你也……”
“妈。”陈阿海打断她,“我不会那么傻的。我会活着,而且活得比谁都明白。”
林春兰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缝补那张破网。她的手指被麻线磨出了血,在网眼里留下了一点红痕。
夜幕降临,村里敲起了锣鼓。
批斗会开始了。
陈阿海站在台前,底下黑压压一片人。王德发坐在主席台上,手里拿着那份批斗稿,念得唾沫横飞。
“陈阿海,私自偷捕,破坏渔业秩序,性质极其恶劣……”
他念完,抬眼扫视全场,“有没有群众发言?”
没人吭声。
“没人?那就我来!”王德发站起来,“我建议把他关起来,好好反省!”
正当他准备往下说时,陈阿海突然开口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万岁,群众路线是党的生命线。’”
他这一嗓子,把全场人都镇住了。
王德发愣了一下,“你、你胡说什么?”
“我不是胡说。”陈阿海走上几步,面对全场,“我问你们,咱们村现在每天有多少人饿肚子?有多少孩子因为吃不上鱼,得了软骨病?”
他环顾西周,“你们都知道,我是渔民的儿子,我从小就在海上长大。我不偷,也不抢,我只是想让大家多吃几条鱼,吃饱饭。”
人群开始骚动。
王德发急了,“你这是煽动群众情绪!”
“我煽的是事实。”陈阿海冷笑,“你们看看李队长,他坐那儿,一句话不说。他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李建国果然一首没开口。
王德发咬牙切齿,“你别以为背几句语录就能糊弄过去!”
“我没糊弄。”陈阿海转向全场,“我问你们,红头文件上写的‘人定胜天’,是不是鼓励我们多干活、多生产?”
台下有人小声应和。
“对啊,多捞几网又怎么了?”
“就是,现在哪还有多少鱼让我们捞?”
王德发脸色越来越难看。
眼看形势不对,他只好草草收场,“算了,这事回头再说。”
散会后,陈阿海走出会场,林岚正好在门口等他。
“你刚才说的那段,我都记下来了。”她递给他一本笔记本,封皮己经泛黄,边角卷起。
“你倒是认真。”陈阿海接过,翻到一页,发现她在边缘画了一串浪花纹。
“你喜欢这个?”他问。
“嗯。”林岚点头,“它让我想起潮汐的变化,也让我想起你说的那些话。”
陈阿海笑了笑,“那你记住,有些事,不是光靠口号就能改变的。得用脑子,还得有胆子。”
林岚看着他,眼神坚定,“我知道。”
夜色深了,陈阿海独自来到海边。
他站在礁石上,望着黑茫茫的大海。风很大,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真不怕?”李建国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怕什么?”陈阿海头也不回,“怕你把我抓去关起来?还是怕你亲手送我进监狱?”
李建国走到他身边,沉默片刻,突然撕碎了手中的批斗稿。
纸片随风飘散,像一群灰扑扑的海鸟。
“你知道我为什么放你一马吗?”他问。
“因为你心里也有浪花。”陈阿海轻声说,“你也是讨海人的后代,你比我更清楚,这片海,不该被铁链锁住。”
李建国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记录本。
他拿起笔,在空白处画了一道波浪纹。
陈阿海笑了。
他知道,这场仗,他己经赢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