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散尽,残阳如血。
陈阿海站在屋檐下,手里拎着刚补好的渔网。风还带着昨夜风暴的咸腥味,吹得他脖子后那道藤壶划伤微微发痒。他挠了挠,心里却沉得像锚链坠在胸口。
妈祖庙修好了,屋顶没再漏水。可他总觉得,有些东西比瓦片更容易碎,比如母亲的眼神,还有那句“你爸留下的”。
夜里,风大浪急,正是偷捕的好时候。
他卷起裤脚到膝盖,腰间绑着布包,踩着潮水往礁石带摸去。退潮后的牡蛎壳闪着白光,在月光下像一排排锋利的牙齿。他猫着身子绕过巡逻队的灯影,耳朵里全是海水拍打岩壁的声音。
突然,一只海螺从礁石缝里滑出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赶紧蹲下身。
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手电筒晃动的光。
“有人!”李建国的声音像铁块扔进铁桶,又冷又硬。
陈阿海心跳快得像鼓点,他把海螺往怀里一塞,贴着礁石往深处钻。身后有枪栓拉动的声音,还有人喊:“那边!那边有人!”
他一咬牙,猛地往前扑,借着暗流声掩盖脚步,滚进一堆破旧渔网中。海水灌进领口,凉得他一个激灵。
“跑了?”李建国的声音靠近。
“不可能,这地方就这么大。”另一个民兵举着手电西处照。
陈阿海屏住呼吸,看着上面的光影扫来扫去。他看见李建国袖口露出一道疤痕——鲨鱼齿状,和陈老海脸上的差不多。
“算了。”李建国忽然说,“回吧。”
“可是……”
“我说回。”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嘀咕几句,收了家伙走了。陈阿海等了一会儿,才慢慢爬出来,身上全是渔网丝缠绕的痕迹。
他低头一看,布包还在,海螺也都在。
“妈的,今晚真是差点见阎王。”
他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回头望了一眼村口的方向。那里灯火昏黄,像极了母亲做饭时灶台上的火苗。
天还没亮,他就被一阵争吵声吵醒。
“你疯了吗?那是你爸留给你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阿海没事就行。”
是母亲和谁在说话。他悄悄起身,从门缝往外看。
林春兰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什么。对面站着李建国,军装笔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声音低但急,“你认得这个吧?”
她将一样东西递过去。
是一根银簪,鲨鱼纹路清晰可见,像是用刀子一点点刻出来的。
李建国愣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他看了好几秒,最终没有接,只是转身走了。
“下次再犯,没这么便宜。”
门关上,屋里一片寂静。
陈阿海靠在门后,心怦怦首跳。他记得那根银簪,小时候见过一次,父亲画像旁边就有个类似的图腾。母亲从来不戴它,今天却……
他推开门。
“妈。”
林春兰吓了一跳,手一抖,银簪差点掉地上。
“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睡觉吗?”
“你拿银簪换了我一条命。”他盯着她手腕,隐约能看到一圈淤青,“是不是他们……对你动手了?”
“胡说什么呢。”她强笑,“我就是摔了一跤。”
“你骗不了我。”他上前一步,“那簪子到底是什么?我爸为什么会留下它?你们到底藏了多少事?”
林春兰终于撑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坐在凳子上,手指紧紧掐着桌角,指节都泛白了。
“你爸……”她声音哽咽,“他是为救人才走的。”
“救谁?”
“台湾那边的人。”
陈阿海愣住了。
“那年台风,一艘渔船在咱们这边搁浅,你爸偷偷出海去救。他说渔民救渔民,不分两岸。可回来的路上……就没再回来。”
她抬起头,眼里满是泪光,却又藏着一股狠劲。
“那天晚上,他跪在妈祖像前磕头,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对我说,‘如果我不回来,就把这簪子留给你。’”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空荡荡的。
“那是你爸的娘留给他的。她说,我们陈家的男人,就算死在海上,也不能丢了骨气。”
陈阿海听得眼眶发热。他想起梦里的父亲,想起那句“海不孤,人未亡”,想起昨晚拼合的鱼牌航线。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走上前,轻轻抱住母亲。
“对不起,我不知道……”
“傻孩子。”她笑着流泪,“你爸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一定很骄傲。”
外面的风渐渐小了,鸡鸣声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陈阿海知道,有些事情,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几天后,他在整理衣兜时,发现那枚写着“岚”的贝壳还在。
他翻过来,背面居然也有刻痕,连起来,是一串数字:19740618
那是他的生日。
也是父亲失踪的日子。
他握紧贝壳,看向东方。
海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咸腥与未知的气息。
他知道,有一天,他会亲自乘船,顺着那条航线,去看看对岸的世界。
但现在,他还得忍。
因为真正的远航,从来不是从大海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