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封修为。”颜夫子的缓缓坐在天章楼前的青石板上，铜铃发出细碎的响，“只论剑中之道，若有依仗内劲者，这木剑便折在当场。”
丘静机颔首时，那抹藏在眼尾的轻蔑却愈发清晰。他显然觉得，与一个儒家弟子用木剑比划，无异于用棋盘与孩童论兵。
离秋雨将木剑横在胸前，剑尖垂向晨露未干的草地，这是师门传下的“问礼式”，剑锋低一寸，心便恭谦一分。
“久闻道长功高，”离秋雨声音不高，“今日特以拙剑请教。”
丘静机不答，他手腕翻转，剑尖突然指向天穹，道袍广袖在风中鼓胀如帆。这起手式让离秋雨心头微动——那剑尖与云气相接的刹那，仿佛天地万物在他眼中都化作了等同的存在，高天与尘埃，古剑与朽木，并无分别。
第一剑来得毫无征兆。丘静机的身影晃了晃，木剑己递到离秋雨面门。这一剑很慢，却又快得让瞳孔来不及收缩。
离秋雨能感觉到剑尖所指并非要害，而是自己握剑的手腕。
这是“齐物”的第一重意，他不将对手视为敌人，只当作天地间平等的一物，连攻击都带着种淡漠的公允。
离秋雨不退反进，木剑斜斜上挑，不是格挡，而是顺着对方剑势轻轻一贴。他的剑尖停在丘静机手腕三寸外，却凝住不动。这是儒家“克己”的道理，以克制己身锋芒，换得一线生机。木剑相触的瞬间，丘静机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显然没料到这看似迂腐的守势，竟暗含以柔化刚的巧劲。
“道生一，一生二。”丘静机的木剑突然化出两道虚影，左右分袭离秋雨肋下。
他的步法飘忽，像是把《齐物论》里“万物齐一”的句子拆成了剑招，左与右，攻与守，在他剑下都成了同源的流水。离秋雨连退三步，木剑划出个圆弧，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
他每退一步，脚下便在泥地上踩出个浅印，三个脚印连成一线，正是儒家“中庸”的轨迹，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
“道长之剑，视万物为同，”离秋雨的木剑突然顿住，剑尖垂首点地，“然儒者观物，重其异，更重其和。”
话音未落，他手腕翻转，木剑如毛笔蘸墨，在空中划出个温润的弧。这一剑没有丝毫杀气，反而像在临摹碑帖，剑尖所至，空气中仿佛留下了笔锋。
丘静机瞳孔骤缩，他感受到这一剑里蕴含的并非攻击，而是种包容万物的胸襟！
“你视万物为同，我却愿纳万异于胸中……”
两人的木剑在雾中相交，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离秋雨的剑势被硬生生止住，丘静机的手腕也微微震颤。这一次交锋，谁也没占到便宜。丘静机眼中的轻蔑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种被触动的讶异。他忽然想起师门长辈说过，儒家剑术看似温吞，实则如老树盘根，根基深处藏着天地正气。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丘静机突然低喝，木剑急转，带起的风将地上的落叶卷成漩涡。他的剑势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平等视之，而是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纳入自己的“齐物”之境。
离秋雨能看到，他每刺出一剑，剑尖都会在不同的高度停顿一瞬：高至山雀振翅，低至蚯蚓钻泥，仿佛在以剑印证了万物平等……
离秋雨深吸一口气，将木剑横在胸前。他想起颜路常说的“君子务本”，剑尖突然变得沉静如山。他不再跟着丘静机的剑势游走，而是站定脚步，木剑每一次格挡都落在最根本的方位：无论对方剑势如何变幻，攻的终究是人体要害，守的终究是周身门户。
这是儒家“固本”的道理，不追虚华，只守本心。
木剑相撞的声音越来越密，像急雨打在芭蕉叶上。丘静机的剑越来越快，道袍上的云纹在阳光中翻飞，他要以“齐物”的剑意，将离秋雨的“儒道”碾碎在这演武场。
而离秋雨的剑越来越沉，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固执，他不否认“齐物”的道理，却更坚信“克己复礼”的力量。
“够了！”颜路大手一挥，一道极强真气从他的广袖中喷涌而出！
场中两人同时收剑后退！
丘静机胸口微微起伏，看向离秋雨的眼神里，那层傲慢己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种复杂的审视。
他发现这个看似文弱的儒家弟子，剑下竟藏着如此坚韧的“道”，那不是争强好胜的锐，而是水滴石穿的恒心。
离秋雨躬身行礼，额角的汗珠滴在木剑上：“谢道长赐教，让秋雨知‘齐物’之广大。”
丘静机沉默片刻，也拱手还礼，虽未说话，但那微微颔首的姿态，己是最大的认可。
他忽然明白，颜夫子为何要让两人用木剑论道：真剑论的是生死，木剑论的才是“道”。当修为被封，招式被剥去华丽的外壳，剩下的不过是各自对“道”的理解与坚守。
阳光透过古松的缝隙，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颜夫子看着两人，眼中露出笑意：“秋雨之剑，如儒者著书，一笔一划皆有来历；道长之剑，似道者云游，一峰一溪俱是天机。道不同，可相为谋，此乃武学真谛。”
离秋雨握着木剑，能感觉到木纹里残留的余温。他知道，这场比试不是胜负之争，而是让他看清了自己的“道”。
儒家之剑，不必像道家那样逍遥于天地，只需守住心中的“仁”与“礼”，便能在这江湖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丘静机将木剑交还给颜路，蓝色道袍在阳光下显出柔和的光泽。他忽然觉得，人心对“道”的执着，无关修为高低，只问是否坚守。
“看来，我真的要好好沉淀沉淀了……”丘静机抬起头望向天空，眼中一抹酸涩悄然划过，“夫子，给我安排一间屋子吧，我要好好去修修这颗心……”
颜路笑而不语。
清风拂过书院，吹动两人的衣袂。一场木剑论道，让心高气傲的“长春子”懂得了谦卑，让虚心请教的儒家弟子坚定了本心。
而那两柄颜夫子亲手削的木剑，此刻并立在晨光里，像两株不同的树，各自扎根，却又共同沐浴着同一片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