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晨霭,悄然覆盖在京都错落的屋瓦之上。阮棠拖着彻夜未眠的沉重身躯,沿着一条逼仄且潮湿的后巷艰难前行。巷中弥漫着馊臭的气味,每迈出一步,都似有千斤重。身上那件临时换上的王府侍女墨绿夹袄,质地粗糙,与内里昂贵的丝绸里衣相互摩擦,带来阵阵不适。而她怀里,紧紧揣着那份用布巾严严实实包裹着的契约,以及那套被揉成一团的侍女服饰。
昨夜的种种经历,如同一团乱麻在她脑中不断回放——高墙上的惊心动魄、谢晏屿冰眸注视下那关乎生死的交易、刻刀划过名字时的惨烈场景……这一切,犹如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当被一个王府低等小厮领着,从九重阙最隐秘的角门侧身挤出,踏入这条藏污纳垢的后巷时,那份羞辱感将她彻底淹没。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被随意丢弃、悄无声息处理掉的隐秘垃圾。
好不容易回到栖霞居外,她甚至连走正门的心思都没有。绕到后墙那个熟悉的位置,还是那个狗洞。她费力地从狗洞爬回府内,冰冷的泥土混合着清晨的露水,瞬间弄脏了她的裙裾。当她踏入栖霞居的院落,正在洒扫的海棠一看到她,吓得手中的扫帚“啪嗒”一声掉落!紧接着,海棠惊叫着朝她扑了过来:“小姐!您……您可算是回来了!您……”海棠瞪大眼睛,看着阮棠身上沾满泥点污迹的怪异服饰,更让她揪心的是,阮棠那张苍白憔悴得如同鬼魅的脸,下巴上那片刺目红肿的指痕淤青,眼神中满是涣散,连走路都变得踉跄不稳。
“别……别声张……”阮棠的声音沙哑干涩,微弱得如同游丝,“扶我……回房……水……”此时的她,精神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无数根针狠狠扎着,疼痛难忍。那刻刀刻名时带来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剧痛,再加上一夜在生死边缘的苦苦挣扎,己将她的精力彻底榨干。
海棠手忙脚乱地半扶半拖着阮棠进了卧房,只见她像一滩软泥般脱力地瘫倒在美人榻上。海棠赶忙端来温水,阮棠接过,“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大半壶,这才稍稍缓过了些气。她缓缓闭上眼睛,眉心因为巨大的痛苦和疲劳紧紧拧在一起,仿佛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成了?”海棠一边慌乱地帮她脱掉脏污的外衣,一边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道,眼神里既有对事情结果的希冀,又隐藏着更深的恐惧,尤其是看到她下巴上的伤痕时,这种恐惧愈发明显。阮棠没有回应,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深深的疲倦,从怀里掏出那份用布裹着的契约,费力地塞进靠枕下方,死死压住。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瘫在那里,连动一下手指都显得异常困难。
“帮我把这件……”她微微瞥了一眼那团揉成一团的墨绿侍女装,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烧掉。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灰都不许留!”,“……是。”海棠不敢多问,赶紧拿起那团带着王府特有气息的衣服,快步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上看,镇国公府依旧维持着往日的风平浪静,可实际上,内里早己暗流涌动,府中之前因书房惊现“前朝遗玉”而引发的风波还未彻底平息,虽说因萧承逸在宫宴后匆忙离府回宫,使得此事暂时告一段落,但那股紧绷的余悸和猜忌,如同无形的灰尘,在每一个角落里肆意弥漫。府里的仆人们行事越发小心谨慎,就连咳嗽都刻意压着嗓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触碰到那根敏感的神经。而阮棠则将自己关在栖霞居内,足不出户。对外宣称是“夜梦魇惊悸,又染了风寒,需要静心调养”。
她需要时间来恢复体力,更需要在无人打扰的静谧环境里,好好梳理这突如其来、翻天覆地的处境,思索该如何巧妙地利用这份“契约”。下巴上的淤青过了好几日才彻底消散,每次不经意间碰触到,都会让她瞬间回想起那夜的冰冷与屈辱。那份被她压在箱笼最底层的契约,就像一块燃烧着的炽热炭火,时时刻刻都在灼烧着她的神经。
几日之后,阮棠的身体稍有起色。午后,温暖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棂,洒落在暖榻之上。阮棠刚从小憩中悠悠转醒,正由海棠伺候着品尝一碗清淡的燕窝羹。
“小姐,您是没瞧见……”海棠一边轻轻舀着羹,一边压低声音,话语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诧,还隐隐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这几日,咱们那位二小姐,可真是……变得让人都快认不出来了!”
阮棠缓缓抬眸,眼中没有丝毫好奇之色,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警惕。
“二小姐?阮晚晴?”她动作轻缓地舀起一勺燕窝,不紧不慢地问道。
“就是她!”海棠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就从前几日……哦,就是您刚‘染病’那天开始,她每天都往府里最西边那个……那个荒废己久的小佛堂跑!就是以前老太爷的妾室们修行时用的那个,都废弃好多年了,又冷又潮的!她每天都准时去,一进去就是大半天,神神秘秘的!”
“哦?去佛堂做什么?”阮棠依旧不紧不慢地问着,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阮晚晴?她又在耍什么花样?在阮棠的记忆中,阮晚晴向来嫌弃那地方破败又晦气,避之不及。
“怪就怪在这里!”海棠脸上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她不让任何人进去伺候!就连她最贴身的素月,都只能在外面守着!有一次,奴婢悄悄躲在那破了个洞的窗根儿底下偷听……根本没听见诵经的声音!反而……反而隐隐约约听到……像是在哼什么调子?那调子怪里怪气的!跟咱们平常听过的佛偈曲儿一点儿都不一样……倒像是……像是……”海棠努力回忆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像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宫廷里才有的那种……又慢、又清冷、还带着点悲腔的调调儿……奴婢也说不清楚……”
哼唱?古老宫廷悲调?阮棠的指尖微微一颤!一个模糊却又惊悚的念头,瞬间紧紧攫住了她的思绪!宫廷悲调?清冷……难道……仿佛是在印证她心中的猜测,海棠接下来的话,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成冰!
“还不止呢!”海棠的语气愈发急促,“她的穿着打扮也跟换了个人似的!以前她可是恨不得把所有的钗环首饰都往身上戴,可这几日,她穿的都是些……旧料子!而且还不是府里新采买的那种!素净得要命!月白色,青灰色……发髻也换了!梳得规规矩矩的,只用……只用一根看起来像是老玉磨成的、素面朝天的长簪子绾着!半点花俏的装饰都没有!”
“月白素衣……玉簪绾发……”阮棠喃喃自语,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白瓷小勺!一股浓烈的怒意从心底汹涌升腾而起!,“是啊!”海棠用力点头,语气中充满了不解,“跟以前简首是天壤之别!最奇怪的是……今日晌午,她竟然还让人在佛堂外面那个小院子里,新栽了一盆……一盆白色的秋海棠!说是……说是瞧着这‘旧物’有缘,能给那地方添几分雅趣清静……”
白色的秋海棠!“嗡——”仿佛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阮棠的太阳穴上!一个无比清晰、准确的名字,带着令人惊悚的寒意,骤然冲进她的脑海!
云妃!没错,就是云妃!那个曾经在深宫后院的佛堂里虔诚诵经祈福,常年身着一身清冷素衣,气质温婉却又疏离,鬓边仅簪一枚古拙玉簪的云妃!那个传闻中对白色秋海棠情有独钟,视其如冰清玉洁象征的云妃!那个最终命丧离魂散,让谢晏屿那冰冷的眼眸中都闪现出裂痕的云妃!
阮晚晴……她竟然在模仿云妃!
她怎么会知晓这些?!难道她也像自己一样,重活了一世?!不!感觉不像!那她又是从哪里得知云妃的这些细节的?!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深意……
阮棠猛地将手中的白瓷勺重重撂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冰冷的粥溅出几点,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她几乎无法控制心中骤然翻涌的杀机和愤怒!阮晚晴!她到底想干什么?!这种拙劣的模仿……是在自寻死路,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图谋?!她究竟是在试图引起谁的注意?!
“备笔墨。”阮棠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尖锐。“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