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堂的喧嚣像一锅滚沸的油。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灵谷蒸腾的甜腻、兽肉炙烤的焦香，还有汗味、劣质酒气和鼎沸人声搅和在一起的浑浊气息。雕花木梁下悬着的气死风灯投下昏黄的光，将攒动的人头、挥舞的筷箸和油光发亮的嘴角都涂抹上一层油腻的暖色。
这里是林家的心脏，也是等级最赤裸的角斗场。
林夜端着那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穿过拥挤的人潮。碗里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上面可怜兮兮地漂着几片发黄的菜叶。这碗东西的热气，在周围那些堆满灵谷饭、酱烧兽肉甚至散发着微弱灵光的药膳的食案前，显得格外单薄，甚至有些刺眼。
他走到最角落一张空着的条凳前，正要坐下。
“哟！这不是咱们的‘天才’吗？”一个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破嘈杂，扎了过来。
赵虎端着满满一碟油光发亮的酱肘子，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堵在了林夜面前。他手腕上还缠着白布，但脸上的得意和恶意却比昨天更盛。他故意将碟子往前一送，浓郁的肉香几乎扑到林夜脸上。
“啧啧啧，”赵虎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林夜碗里那点可怜的稀粥上，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怎么？咱们林家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是咱们的‘天才’少爷，就配吃这个？”他刻意拔高了音调，引得周围不少目光都投了过来。
林夜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想绕过他们坐下。
“别急啊！”赵虎却横跨一步，再次挡住去路，他身后的一个跟班立刻会意地嗤笑起来：“虎哥，您可别为难人家‘天才’了，废物嘛，喝点稀的清清肠胃，省得待会儿启灵试炼上紧张得拉肚子，那才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呢！”
哄笑声在周围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看戏的兴奋。
林夜端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赵虎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张食案上。那张案边坐着几个核心子弟，正慢条斯理地享用着精致的灵食，对这边的闹剧视若无睹，仿佛在看一群蝼蚁嬉闹。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演武场上出手的林雪瑶，她正小口啜饮着一碗灵药羹，长长的睫毛低垂，看不清神色。
“让开。”林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赵虎耳中。
赵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恼怒取代。一个废物，竟敢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他说话？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让开？”赵虎狞笑一声，猛地抬手，狠狠拍向林夜端着碗的手腕！“废物就该有废物的样子！这种猪食，你也配端在手里？！”
“啪嚓——！”
粗陶碗应声而碎！
滚烫的、稀薄的粥液混合着咸菜碎末，瞬间泼溅开来。大部分淋在了林夜的手上、胸前，还有几滴溅到了他的下颌和颈侧。粘稠、滚烫，带着一股劣质谷物和盐粒混合的怪异气味。
碗的碎片西散飞溅，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整个膳堂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幸灾乐祸、麻木、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林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滚烫的粥液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冰冷的地面砸出小小的、浑浊的印迹。他微微低着头，湿漉漉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只有离他最近的赵虎，在那一瞬间，仿佛错觉般，看到林夜低垂的眼帘下，似乎有两点极其细微、极其幽暗的红芒，如同深埋地底、濒临爆发的熔岩，一闪而逝！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舔舐过赵虎的脊椎骨，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嚣张的气焰都为之一窒。
但下一秒，那感觉就消失了。林夜依旧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赵虎定了定神，将刚才那瞬间的惊悸归结为错觉。他嗤笑一声，抬脚，狠狠地碾在离他最近的一块粗陶碎片上，用力地来回碾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在碾碎林夜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废物就是废物！连个碗都端不稳！”他对着林夜啐了一口，“只配吃猪食的东西，也只配用猪食槽！还不快把地上这些垃圾舔干净？省得碍着大爷们的眼！”
他身后的跟班立刻哄笑起来，其中一个更是起哄道：“舔啊！快舔！让大伙儿看看咱们‘天才’少爷是怎么吃饭的！”
哄笑声再次在膳堂里蔓延开来，比刚才更加刺耳。
林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
他伸出那只被烫得发红、沾满粥液的手，没有去碰赵虎脚下的碎片，而是伸向旁边一块稍大的、边缘锋利的碗底残片。他的动作很稳，指尖没有一丝颤抖，仿佛不是在捡拾羞辱的残骸，而是在拾起一件重要的东西。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碎片的瞬间——
嗡！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骤然扭曲、变慢！
膳堂鼎沸的喧嚣如同被投入深水，变得模糊而遥远。赵虎那张因恶意而扭曲的脸，在慢镜头下显得格外丑陋狰狞，他嘴角咧开的弧度，他眼中闪烁的残忍快意，都清晰得令人作呕。他身后跟班们夸张的哄笑表情，周围看客麻木或鄙夷的眼神，甚至远处林雪瑶微微蹙起的眉头……一切都如同凝固的画卷。
时间的流速被强行拖拽，拉长。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而暴戾的意志，如同挣脱枷锁的太古凶兽，在他体内无声地咆哮！视野的边缘，开始弥漫起一层淡淡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血雾。那血雾翻滚着，凝聚着，仿佛要将他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染成猩红！
杀了他！
撕开他的喉咙！捏碎他的骨头！用最残忍的方式，让他品尝千倍万倍的痛苦！
滔天的杀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诛仙台上剜眼裂魂的剧痛，楚无痕虚伪的笑容，天衍宗冰冷的审判，以及……前世哑仆被生生撕碎时那无声的、绝望的眼神！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被赵虎那碾碎的碗片彻底点燃，化为焚尽一切的业火！
他的指尖，那缕刚刚在暗夜锤炼中勉强凝聚、尚未稳固的暗红气流，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如同活物般缠绕、吞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只需轻轻一弹，就能洞穿赵虎那脆弱的脖颈！
“咿…呀…”
一声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带着无尽担忧和心疼的咿呀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猛地炸开！
林夜即将弹出的指尖，骤然僵住！
他猛地转头！
哑仆佝偻着身子，不知何时己挤到了人群边缘。他枯瘦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布，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化不开的焦急和恐惧，正死死盯着林夜那只缠绕着暗红气流的手！老人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破碎的音节，踉跄着就要冲过来，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林夜，挡住那即将爆发的、无法挽回的灾祸！
那眼神，与前世老人扑向万毒谷弟子时，最后回望他的眼神，瞬间重合！
轰！
林夜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滔天的杀意如同被万载玄冰当头浇下，瞬间冻结、凝滞！
不能！
现在不能！
这具身体太弱！血瞳的力量尚未掌控！林家这潭水下暗流汹涌，林天豪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还在盯着他！此刻暴露，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更会连累眼前这个唯一给予他温暖的老人重蹈覆辙！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暴戾，被他以莫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地、如同吞咽烧红的刀子般，强行压回了灵魂的最深处！那缕缠绕指尖的暗红气流不甘地闪烁了一下，最终如同熄灭的烛火，悄然隐没。
时间的凝滞感如潮水般退去，喧嚣的人声重新灌入耳中。
林夜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捡起了那块碗底碎片。碎片边缘锋利，沾着一点他刚才被烫伤时渗出的血珠。他仿佛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也没有再看赵虎一眼，只是沉默地、一块一块地，将地上较大的碎片捡拾起来，堆放在一起。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额发依旧低垂，遮住了那双此刻翻涌着怎样惊涛骇浪的眼睛。
赵虎看着林夜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刚才那点莫名的寒意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膨胀的得意和鄙夷。他抬脚，又故意踢飞了一块碎片，碎片擦着林夜的耳边飞过。
“废物就是废物！连收拾垃圾都这么磨蹭！”赵虎啐了一口，觉得再羞辱下去也没了意思，带着跟班扬长而去，“走！别让这晦气东西坏了胃口！”
人群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去，重新投入到食物的争夺和喧嚣中。只有少数几道目光，带着复杂的情绪，在林夜沉默捡拾碎片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
林雪瑶放下了手中的汤匙。她看着膳堂角落那个单薄而沉默的身影，看着他被粥液浸湿的粗布衣襟，看着他沾满污渍和血迹、却依旧稳定地捡拾着碎片的手指，秀眉微不可察地蹙紧。她端起自己面前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灵气氤氲的药膳，似乎想做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将碗轻轻推到了一边。
哑仆终于踉跄着挤到了林夜身边。他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光，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去拉林夜的手，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他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急得原地打转，最后只能蹲下身，用那块破布，小心翼翼地去擦拭林夜手上和衣襟上黏糊糊的粥渍。
林夜没有阻止他。他捡起最后一块碎片，指尖无意识地着碎片边缘沾染的、属于他自己的那点暗红血迹。温热的，带着一丝微弱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膳堂攒动的人影，越过洞开的大门，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血债，才刚刚开始。
他慢慢站起身，将手中那几块染血的碎片拢在掌心，锋利的边缘刺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灵魂深处那被强行冰封的恨意之万一。
“阿伯，”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们回去。”
他最后瞥了一眼赵虎等人消失的方向，眼神深幽如古井寒潭。
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无意中回头瞥见的赵虎心头莫名一寒，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冰冷的东西标记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