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普照之地，众生如灯芯般被点燃。
灵山的万丈霞光，在山脚处沉降、稀释，化为一片朦胧而肃穆的金色薄雾，笼罩着山门外的巨大广场。这里，是凡尘与净土的交界，是信仰汇聚的码头。
人潮。无边无际的人潮。衣衫褴褛的农夫、形容枯槁的商贾、满面风霜的士卒、甚至拖家带口的流民…他们从西面八方跋涉而来，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的黑色铁屑，密密麻麻地匍匐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空气浑浊，混杂着汗臭、尘土、劣质香料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息。无数头颅低垂，紧贴地面，如同收割后被遗弃的麦茬。
诵经声。
不是发自内心的虔诚吟哦，而是无数张干裂嘴唇开合间，挤出的一种单调、沉闷、千篇一律的轰鸣。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生锈的喉咙里硬生生刮出来的，带着砂砾般的粗糙感。这声音汇聚成海，沉闷地撞击着耳膜，没有神圣，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庞大的麻木。“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如同无数台破旧的风箱，在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磨损殆尽的音符。
旃檀功德佛（唐僧）站在广场中央的高阶之上，周身流转着温润的佛陀金光，在这片灰暗麻木的海洋中，如同一颗格格不入的明珠。那悲悯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他看到：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额头因长年累月的叩拜结着厚厚的血痂，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嘴唇却仍在机械地翕动。
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孩子因饥饿和嘈杂发出微弱的啼哭，立刻被她惊恐地死死捂住嘴巴，自己则更加用力地将额头撞向石板，发出沉闷的“咚”声，仿佛那痛苦是献给佛陀的祭品。
一个断了腿的汉子，用仅剩的力气支撑着身体，每一次叩首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压抑的闷哼，汗水混着泥污从扭曲的脸上滑落。
悲悯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旃檀功德佛的心。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掌心温润的佛光流转，带着新晋佛陀纯净而强大的慈悲愿力。他试图将这股安抚、慰藉的力量播撒出去，如同甘霖洒向久旱的荒漠。
金色的光点，柔和而温暖，如同萤火虫般自他掌心飘散，落向人群。
然而，预想中的解脱、安宁、甚至一丝感激的神情并未出现。
那老妇依旧空洞地叩拜，对落在枯发上的光点毫无所觉。
那妇人更加惊恐地捂住孩子的嘴，身体伏得更低。
那断腿的汉子只是发出一声更痛苦的闷哼，叩首的力度反而加重，额头渗出新的血珠。
就在这一刻，旃檀功德佛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清晰地“看”到了。
当他的佛光触及那些麻木信徒的瞬间，当信徒因痛苦而加剧的叩拜时——一丝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粘稠的灰白色气息，如同被挤压出的脓水，从他们的眉心、从他们叩破的额头、从他们绝望的眼角…悄然散逸出来！
那不是污秽，而是一种凝聚到极致的悲苦、绝望、疲惫、乃至灵魂深处无声的哀嚎。这气息轻若无物，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与冰冷。它们甫一出现，便受到某种强大而隐秘的牵引，无视空间的距离，丝丝缕缕，汇聚成一条条肉眼难辨、却在他佛眼感知中清晰无比的灰白细流，逆着那万丈霞光的方向，朝着高耸入云、金光璀璨的灵山主峰，袅袅飘去！
仿佛那里有一张无形的巨口，在贪婪地、永恒地吮吸着这来自亿万生灵的苦难汁液！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旁边传来。一个挤得太靠前的信众，被后面汹涌的人潮推搡着，踉跄着几乎要撞到台阶边缘的斗战胜佛孙悟空身上。
“呔！挤什么挤！都给俺老孙退开些！” 孙悟空正被这无边无际的麻木人潮和那嗡嗡作响、如同魔音灌脑的诵经声弄得心烦气躁。他新戴的佛冠沉重，锦斓袈裟碍事，浑身不自在到了极点。此刻被人差点撞到，那点烦躁瞬间化作火星，猛地炸开。他火眼金睛一瞪，一股无形的凶戾气浪如同实质般排开，将挤到近前的数十个信徒“呼啦”一下推开丈余远，引起一片惊慌的低呼和跌倒。
他烦躁地抓了抓被佛冠压住的耳朵，金箍在额间微光一闪，显出几分当年齐天大圣的凶悍：“吵死了！嗡嗡嗡嗡…比那紧箍咒还烦人！拜拜拜！拜个鸟！骨头都磕碎了，佛能给你掉块肉下来不成？” 他撇着嘴，满脸都是不耐，对这所谓的“虔诚”嗤之以鼻。
“悟空！” 旃檀功德佛的声音响起，依旧带着佛陀的温和与威严，试图压下徒弟的躁动。他强行将目光从那飘向灵山的、令人心胆俱寒的灰白细流上移开，落在悟空身上，眉头却在不经意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那悲悯依旧在，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冻住了，变得无比沉重。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宏大的诵经声中显得有些单薄：“莫要急躁。众生…皆苦。” 他顿了顿，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下方那一片麻木叩拜的身影，扫过那些无声散逸、汇向灵山的悲苦气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冰冷的铅块。
“需…需以慈悲…渡之。” 他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掌中尚未散尽的温润佛光，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慈悲？渡之？
他的佛力，他新生的佛陀伟力，方才触及那些信徒时，非但没有抚平他们的苦痛，反而像是在挤压一块吸饱了苦水的海绵，榨出了更多、更粘稠的绝望，滋养了那座光芒万丈的山巅！
这认知带来的冰冷与荒谬，如同万丈冰窟在他脚下裂开。那空洞感，不再是虚无，而是瞬间被这粘稠的、冰冷的、带着亿万生灵悲鸣的灰白气息填满，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孙悟空闻言，只是不耐烦地又撇了撇嘴，扭过头去，显然没把师父这“迂腐”的劝诫听进去，更没察觉到师父此刻声音里那丝细微到极致的异样和…颤抖。他只觉得这地方憋闷得紧，只想快点离开。
而在人群外围，金身罗汉沙悟净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冷眼看着这一切。当那灰白色的悲苦气息丝丝缕缕飘向灵山时，他那深陷眼窝中的疲惫，骤然凝结成一种洞察真相后的、近乎死寂的冰冷。他肩头的降妖宝杖，似乎无声地向下沉了一分。
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小白龙）依旧侍立在唐僧身侧，身形挺拔如松。他那双清澈的冰蓝色眼眸，清晰地映照出那逆流而上的灰白细流，也映照出师父指尖那微不可查的颤抖。龙族敏锐的感知让他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悲苦气息的流向。他那如同冰雕玉琢的俊美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覆盖在锦袍下的手臂肌肉，己然绷紧如铁石。他微微侧身，将半个身体更严密地挡在了旃檀功德佛与下方汹涌人潮之间，如同最忠诚的护盾。
只有净坛使者猪悟能不见踪影。此刻，他多半己溜进某个供奉丰盛的大殿，腆着肚子，在堆积如山的珍馐供品间流连忘返，小眼睛放着精光，盘算着如何“净坛”才能中饱私囊，对这山脚下正在发生的无声收割，浑然不觉。
旃檀功德佛站在高阶之上，沐浴着信徒们麻木的叩拜与诵经，沐浴着灵山洒下的、象征慈悲的金色薄雾。他脸上的悲悯如同金箔面具，完美而僵硬。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正顺着那丝丝缕缕飘向灵山的灰白气息，逆流而上，冰冷地、无声地啃噬着他刚刚铸就的佛陀金身。
那空洞的回响，此刻变成了亿万生灵无声的悲鸣，在他金身之内，隆隆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