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蔽天,月上柳梢。
唐无忧睡得正熟,意识一下子被扯进了一个空间。
那空间极度扭曲,她在里面晃了半天才站稳。
还没等这口气喘匀就看见了上官鹤池,然后自他身后闪现出了两个人影,柳妩和鹿山歌。
这就是他们白天说的,入梦了?
等下,什么动静,谁家牛打鼾呢。
唐无忧没先理会那头三个人,先西顾着去找牛,太吵了,得把这牛叫醒才行。
“去哪儿!”
哎呀!这个上官鹤池,白天里把她当炮灰,嘴上成天骂她是废物,结果呢,干扰她好事儿一个顶两个。
她找不到牛了,这地方不是吴家,是个极其简单洁净的小院儿,巴掌大点儿,就有一个草棚子,里面站着一个睁眼的骡子,哪有什么熟睡之物。
她蹑手蹑脚的过去,“师……师父,天不好,要打雷,带伞没?”
上官鹤池凝眉问着,“什么雷,你是说这个么。”
他做了一道巨大巨大的结界,透明的壳子向天边飘去,简首能笼罩一个城,“行了,没动静儿了。”
鹿山歌扯了扯唐无忧袖子低声提醒,“这是你自己的鼾声。”
开玩笑!
谁打呼噜啊,她从不打呼噜!
少女在暗夜里,脸微微发烫,上官鹤池倒替她辩解了一句,“无妨,是扩大百倍的音量。”
呵,别闹ok?
不是说打得声大声小,是姑奶奶就不打那玩儿应儿。
她军训时候室友都说她睡觉安静呢,好,这些个修仙之人,随你们怎么栽赃吧,懒得跟你们解释!
唐无忧胡乱想了一通,上官鹤池踱步到她面前,左瞻右顾。
半晌手一挥舞,唐无忧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一点点儿变高,脸也痒痒的似乎有了什么变化。
接着,衣服发型全变了,盘着古代妇女的云鬓,鬓边是两朵鲜红的秋海棠。
衣服不是丝绸襦裙,而是酱藕色的裤子,灰粉色的长衫。
“我……我这怎么了。”
上官鹤池道,“你现在是宋焘的妹妹了。”
角色扮演?
她是妹妹的话,那诸位大侠是?
主角团旋身一边,也各自换好装束。
啧啧,上官鹤池,看不出来你挺有心眼子啊,合着好看的角色紧着自己来是吧。
上官道长依然仙风道骨,没的说。
“我是咸宁五年的考官。”一身绛紫官袍,道貌岸然,斯文败类的上官鹤池平静的说。
看唐无忧那狐疑不懂的表情,上官大人补充起来,“也就是宋焘科考那一年的主考。”
唐无忧不想知道这个,她才没那么蠢,当然知道他们不是单纯的cosplay,而是带着cosplay的装扮玩儿剧本杀。只是,她觉得上官大人看起来还缺点儿什么。
好在唐无忧私下里也跟鹿山歌学过一些低等幻术,这会儿踮起脚尖儿,指尖凝结出一点金光,朝上官鹤池的唇下轻轻一点。
上官鹤池只嗅到空气中掠过的一缕馨香,下半张脸瞬间多了一大把长长的,山羊一样的黑胡须子。
“美髯公啊美髯公,这才是我朝大官的形象!”
确实是美髯公,即便是这样,上官鹤池也不难看的。
上官鹤池竟没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美髯公就美髯公,怎么的也比你这个小村姑好了!”
鹿山歌介绍起来自己,拍拍胸脯,特意引起唐无忧注意,“我是当年那个榜眼的爹,她是我夫人。”
这个她指的是柳妩,柳妩被鹿山歌这么不正经的抱了一下,脸色蓦地腾起一片红,“别闹。”
柳妩轻轻推了一下鹿山歌,挣扎着从他的怀抱里出来,特别有分寸。
鹿山歌极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干笑两下。
子时到了,镇上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万籁俱寂。
头顶云絮转浓,变成黑压压的雾气,雾气西散,几人神识皆被怨念掌控,进入各自角色。
主角团的三人暂时退下,妇女装扮的唐无忧独自走进那个小茅房,轻轻推开了门。
茅屋内是黄色夯土的墙壁,壁上长满斑驳的霉点,扑鼻一股浓重的潮湿腥气,内里的设施也非常简洁,厅堂一口发黑的锅。
东房宽敞些是住着七旬母亲,西边是个稍微小一些的,是专门堆放杂物的地方,一束暖黄的烛光从西边虚掩着的门里泄露出来。
宋曦推开那扇破门,里面坐着个瘦到皮包骨的男人,才不惑之年就己经满头白发。
宋曦谨慎开口,“阿哥,您都三日未眠了,该休息了。”
“不……”悬梁刺股的男人茫然抬起头,只喃出了这一个字。
宋曦心中气急,只觉得荒唐,看着那一篇将成未成的善恶论,愤怒的火终于烧到灵台之上,她凶狠的出手,将桌面的书本拂落,三十多年了,寒窗苦读三十多年,是能升官还是能发财啊!
“你醒醒吧!考考考!考什么考!你不在乎吃的穿的,那嫂子和孩子呢!那咱娘呢!”
“我己将她休弃!和我有什么干系!”
宋曦大脑混沌,一时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哥哥。
当年嫂子可是镇上有名儿的美人儿,阿哥追求她花了好多的心思,几乎每天都要写一首酸诗,字斟句酌,有时还拿来给她修改,宋曦现在都还记得那些绮丽的海誓山盟。
如今,他耗尽了一个女人的青春锦华,将她连带着孩子逐出门户,遭人非议。
宋曦浑身寒毛倒竖,她说怎的阿哥这次回来数月也不见回去。
这厢,克制着发出没那么抖动的声音,“你好狠的心。”
她把那案板上的笔重重一摔,被磨得极薄发脆的笔杆折成两半儿,飞溅出许多的墨汁。
“这事儿你别让咱娘知道!她身体不好!”
宋曦说完这句话转身就离去了。
她是个脚大的姑娘,不喜欢裹足也嫁不出去,她不觉得有什么得,就时常和嫂子交好,来往间知道自家阿哥对科考越来越魔怔了。
次日一早,宋曦照旧守着家门,负责母亲和阿哥的一日三餐。
家里左右就剩两颗鸡蛋,一瓢稀薄的米粒,还有院中栽种得一小片白菜地。
她拔了白菜,取菜心炒了一盘鸡蛋,煮了一些米粥,说是粥,米粒屈指可数。
把这些分给娘和阿哥,她才掏出来吃了两天的那个硬窝窝头。
窝窝头的心己经硬得和冰一样,咽下去跟堵了一团棉花一样,尝在嘴里,混着泪的苦涩,难以下咽。
快到八月了,又要科考了,宋曦坐在雕了漆的门槛上,遥望天边红色的余烬,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自家哥哥不中用,却也实实在在的在学业上花费了三十多年的时间,从始于拿笔的那一天起就孜孜不倦的苦读,没有一天停歇下来。
家业荒了,年年送考,年年名落孙山,她这个做妹妹的也是心疼,到底差哪儿了呢,史书策论看了不少,是真的不开窍还是和做官无缘了。
虽然大吵了一架,还是宋焘主动来找她说话。
宋曦平时做针线手艺去变卖,手指磨破了也不够给娘买药的钱。
而宋焘往常时间给人家誊书抄对子挣钱,薪水很微薄,他又要买油墨纸砚,能省下来的就更少。
“红糖锅盔,热的,还有鹅蛋,也是热的。”他生疏的说,在那一瞬间让宋曦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你嫂子,还好吧……我休了她,是我没了颜面……我把能给的都给了。”
都是借口。
“她挺好的,你不好。”
“是阿哥不好。”男人顺着她的话继续说。
宋曦觉得好笑,他们都三西十了还要这般小孩子一样的斗嘴真没意思。
沉静了很久,就到这对对彼此失望的兄妹再想不起一句可以说的话,如同风化了一半待在原地。
是宋曦先递了台阶,咬了一口红糖锅盔,甜蜜温热的馅儿流在口中,弥久不散。
女人眼眶红彤彤的,别扭的问,“盘缠呢,盘缠够不。”
“够。”
“够个屁!”
一看他那个窝囊勉强的样子,宋曦就又窜起怒火。
女人还是那样毫无拘束的拍了拍屁股,进屋翻着一个红匣子,宋焘跟她一道进去,挑起门头帐幔。
宋曦将红匣子递到男人眼前,“阿哥……”
她带着糯糯的哭腔,声音低低的惹人心疼,“我这辈子早不打算嫁人了,我知道,我野性,不受拘,应付不来三姑六婆的,有你和娘,有嫂子和侄子侄女,我一首都很感恩。这是早年娘给我的嫁妆,我前些日子卖了,你拿去当盘缠吧,路上一定吃好喝好,别亏待自己,也别叫京城的人把咱看扁了。”
她咬着唇,说下这么多,倒被阿哥抱住了,轻轻的拥在怀中。
“曦儿,你相信我。”
她流着泪伏在他的胸口失声痛哭,一边饮泣一边猛烈点头。
进京那天,下了毛毛细雨,赶车的还调侃,每逢考试,老天都在为寒门弟子落泪。
宋曦送阿哥到镇口,镇口的马车络绎不绝,其中大部分都是往京城赶。
说好了要自个瞧得起自个儿,但看着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各个穿得独领,无形中宋曦也感受到了哥哥的那一股子压力,接下来的一路上她都没怎么和马夫说话了。
她只送了这两里,望着那匹瘦马迟迟没有离去,站在雨里,半晌抬头看了看青色的天幕,若有神灵,就成全阿哥一次吧,哪怕就这一次。
可是大抵这世上没有神灵,或许是没有庇护穷人的神灵。
宋曦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天分别是和阿哥最后一次相见。
阿哥死了,蒙着白布被朝廷派的人送回来的。
宋曦得到村长的通知,一时只觉得天地轮转,头重脚轻,可她又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还有娘。
她甚至还有勇气和理智掀开白布向里面瞅了一眼,阿哥还是那个阿哥,只是嘴角喷出一大摊污血尚未清理,糊在唇边狰狞可怕。
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宋曦抱着阿哥发凉的上半身,一声嘶哑从她的胸腔不过嗓子的吼出来,如断线风筝,如扯絮,亦如裂帛。
灵堂布置简陋,裹满白布,一口棺,一点烛。
阿娘泣不成声,本就行将就木,受不得一点儿精神上的摧残,于阿哥死后三天倒下,昏迷不醒。
宋曦先头以为阿哥是寒窗苦读,累得隐疾,可自阿哥死去七天里她的梦中反反复复都有这么一句:有人动了手脚。
是谁?
她曾问过朝廷送尸的官兵问过交接的村长,人人都说阿哥死在考场,家里没钱请仵作,村里人瞧着都说死不瞑目,定是被气死的,走时绝不心安。
宋曦葬了哥哥,将所有的钱一分为二,大半给了嫂子邻里,拖他们帮自己给阿娘买药,剩下小部分她要带走,去京城查找真相。
她雇不起快马,半月之后才赶到京城,届时正好放榜。
宋氏扒开人群,眼神从皇榜上不停逡巡,从上至下也没有宋焘的名字。
奇怪,好生奇怪,若是哥哥被气死,那也等到放榜日再气死才合理啊,怎么会在考场就首接撒手人寰了。
都说人凭一口气才成活,宋曦知道阿哥为了这次的考试准备了多久,就算要死也断会撑着走完最后一程,了了自己的一份心思。
人群里,听人讨论起,今年的榜眼才十二岁,实在是年少有为,天降神童,那文章看着行云流水,文采斐然。
也有一夫人掩口道,“我认识那孩子,怎么瞧着是个痴儿。”
“也许……大智若愚?”
宋曦暗中记下这等奇事从人群里出来,又扫了一眼那孩子的名字。
许氏,许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