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收敛的低调气息。这里并非皇家宫苑,而是贤王府一处收拾得干净整洁、但绝无半分奢华的外院花厅。厅内陈设简单:几张半旧的紫檀木圈椅,几案上摆放着朴素的青瓷茶具,墙角立着两盆常绿的松柏盆景。窗外透进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花厅里己等候着七八位女子,皆是此次候选的侧妃人选。她们穿着半新不旧的各色襦裙,这些襦裙多为青、灰、褐、藕荷等素色,发髻上簪着的也是简单的银钗或绒花,脸上薄施脂粉,神情大多拘谨,都带着小户人家女儿初入贵地的忐忑与期盼。偶有低声交谈,也是细如蚊蚋,很快便噤声。氛围说不上压抑,却绝无半分选妃应有的浮华喧闹,反而透着一股务实甚至……清冷。
“苏晚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色粗布襦裙,安静地坐在最角落一张不起眼的圆凳上。她微微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头,眼神温顺地落在自己磨得有些毛糙的鞋尖上,完美扮演着一个“温顺怯懦”、“易受惊吓”的孤女形象。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遮掩下,那双属于影七的眼睛,正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冷静而高效地扫描着厅内的一切。
这些参加选秀的女子大多数都是地方小吏、没落乡绅或普通富户的女儿,姿容中上,气质拘谨。她们身上没有世家贵女的骄矜,只有对改变命运的渴望和对未知的惶恐。彼此间也少有交流,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竞争。
一位穿着深青色细棉布长衫、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管事嬷嬷,带着两名年轻侍女立在厅侧。管事嬷嬷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举止一丝不苟,但并无盛气凌人之感。她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厅中诸女,偶尔低声吩咐侍女添茶,目光扫过时,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她身边侍女的衣着也仅是干净整洁,并无绫罗绸缎。
花厅地面是普通的青石板,而非金砖。窗棂是朴素的首棂式,糊着素白的窗纸。墙角一处不起眼的柱子上,能看到一道浅浅的刀痕,被新漆勉强覆盖——这是战乱留下的痕迹。厅内没有熏香,只有淡淡的、打扫过后的水汽和草木清气。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王府低级管事服色、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匆匆走到管事嬷嬷身边,低声急促地禀报着什么。
管事嬷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候选女子的耳中:
“诸位姑娘,老身代王府管事周氏,向诸位致意。”她微微福身,礼数周全却透着疏离。“今日选看,王爷本应亲至。然北境流民骤增,春荒在即,灾情如火。王爷己于三日前亲赴北境,主持安置、调拨粮草事宜,至今未归。府中诸事,暂由老身与王府长史代为主持。”
此言一出,厅中诸女脸上都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和惊讶。精心准备的妆容和仪态,似乎瞬间失去了目标。
“苏晚晴”依旧低垂着头,放在膝上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北境流民…春荒在即…亲赴主持…至今未归…
这些词,如同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在她被“枭”强行灌输的认知壁垒上,撞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一个“伪善至极”、“沽名钓誉”、“包藏祸心”的野心家,会在这个时节,抛下京城繁华,亲赴苦寒混乱的北境,去处理那些“蝼蚁”般的流民吗?为了“沽名钓誉”?这代价未免太大,风险未免太高。北境苦寒,流民易生变乱,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甚至性命之忧。这与她想象中的、躲在京城运筹帷幄、构陷太子的“阴险贤王”形象,产生了强烈的偏差。
一丝极其微弱的疑惑,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第一次在她绝对忠诚的信念根基处滋生。她强行压下这丝异样,她告诫自己:伪装!这必然是更深层的伪装!是为了收买民心,掩盖其更大的阴谋!
周嬷嬷的声音继续响起:“选看照常进行,请诸位姑娘依次上前,报上姓名籍贯,略述所长即可。”语气平淡,仿佛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杂务。
选看过程果然简单到近乎敷衍,没有考校诗书,没有品评才艺,只是简单的问话。周嬷嬷的问题也仅限于“家中还有何人”、“可识字”、“平日做些什么”等最基本的情况。她锐利的目光更多是在审视候选者的仪态、谈吐是否规矩,眼神是否安分。
轮到“苏晚晴”。她迈着小碎步上前,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微颤,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江南软糯:“民…民女苏晚晴,江州临川县人…父母早亡…略识得几个字…会…会做些针线…” 回答得磕磕绊绊,将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怯懦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嬷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似乎能穿透她精心伪装的皮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嗯,知道了。退下吧。”
选看结束得很快,周嬷嬷并未当场宣布结果,只是让诸女回去等候消息。
“苏晚晴”随着其他候选者默默退出花厅。在转身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最后扫了一眼这间朴素得不像王府的花厅,以及厅外庭院中那些带着修缮痕迹的石阶和廊柱。心头那一丝因“北境流民”而起的疑惑,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巨浪,却在冰冷的湖底,留下了一圈缓慢扩散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