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影巢”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不适的诡秘气息。不再是铁锈、血腥和腐水的腥甜,而是混合着劣质脂粉、刺鼻药水、陈年木料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怪异甜香。这里是一间位于太子秘密据点深处的密室,窗户被厚重的深色帘幕遮挡,只留几盏昏黄的铜灯,勉强驱散角落的阴影。
密室中央,立着一面巨大的、边缘泛着铜绿的黄铜镜。镜前是一张宽大的妆台,上面杂乱地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粗陶罐里是粘稠如蜜的暗黄色树胶;青瓷小钵里盛着散发刺鼻气味的铅白与米粉混合膏体;木盒里分层摆放着各色矿石粉末——赭石、石青、朱砂;还有几个敞口的琉璃瓶,里面浸泡着不知名动物的毛发或皮屑,药水呈现出诡异的蓝绿色。几套折叠整齐的素净襦裙放在一旁,粗麻布料,颜色是洗得发白的靛青和灰褐,与妆台上那些用于“创造”的工具格格不入。
一个身形微胖、穿着深褐色棉布衣裙的中年妇人站在妆台旁。她是“教导嬷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僵硬的蜡制面具,眼神空洞,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诵读一份枯燥的清单。
“‘苏晚晴’,原籍江州临川县。县衙书吏苏明远之女,母张氏,秀才之女。” 嬷嬷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回荡,不带任何感彩。“临川县五年前毁于流寇之乱,父母双亡。性格:温顺,怯懦,遇事易惊。略识得几个常用字,不通诗书经义。精于女红,尤擅刺绣。” 她机械地复述着,同时拿起一张泛黄的、画工粗糙的画像,上面是一个眉目模糊、神情怯弱的少女。“记住,你就是她。你的过往,你的性情,就是如此。”
影七坐在铜镜前的圆凳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嬷嬷摆布。嬷嬷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开始在她脸上涂抹、揉捏。
嬷嬷首先挖出一大坨粘稠冰凉的暗黄色树胶,涂抹在影七略显高耸的颧骨和线条过于清晰的下颌角上。然后用一种特制的、带着皮革护垫的工具,以精准而稳定的力道,开始按压、推揉。树胶在体温下变得柔软,骨骼的形状在无声的力量下被强行改变。影七能感觉到骨膜被压迫的微痛,但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镜中自己逐渐变得模糊、柔和的脸部轮廓。
刺鼻的铅白米粉膏被厚厚的、一层层地涂抹在影七冷白不见天日的皮肤上。那颜色是一种病态的、营养不良的微黄,掩盖了她所有的血色。嬷嬷的手法熟练而粗暴,像是在粉刷一堵墙。
之后,嬷嬷又拿起一把锋利的小银剪,修剪影七原本英气的剑眉,使其变得细而弯,在用烧焦的柳枝磨成的细黛,蘸着水,仔细描绘出更柔顺、更显怯懦的眉尾。
再用一根细如牛毛的笔,蘸上特制的褐色颜料,在影七左眼外眦下方,精准地点上一颗极小的、几乎不显眼的褐色小痣,这是画像上“苏晚晴”唯一的特征标记。
嬷嬷打开一个琉璃小瓶,里面是深褐色的粘稠药水(可能是五倍子混合绿矾)。她用特制的细小玉棒蘸取药水,小心地涂抹在影七清澈的灰黑色虹膜边缘。药水带来轻微的刺痛和灼热感,镜中那双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颜色似乎变得更深沉、更浑浊了一些。
影七的双手被强行浸泡在一盆散发着刺鼻酸味的温热药水里。药水侵蚀着她指节和掌心因常年握刀、攀爬磨出的厚厚硬茧。浸泡后,嬷嬷又用一种褐色的染料,仔细地在她手指关节处、虎口位置涂抹,模拟出长期做女红留下的细微痕迹和日晒色差。这双手,曾握着致命的短刃,如今将被要求拿起绣花针。
嬷嬷递给她一卷薄薄的册子,上面写着一些简单的短句和对话。“念。” 命令简洁。影七开口,声音是她惯常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清冷。嬷嬷皱眉:“不对。压低,软,带点抖,像受惊的兔子。” 影七调整着喉部的肌肉,一遍遍重复那些毫无意义的句子,声音逐渐变得细弱、微颤,带上了一丝刻意模仿的、江南女子般的软糯怯意。“是…是…奴…奴婢知道了…” 她练习着,眼神却下意识地低垂,避开镜中人的视线,这是嬷嬷要求的“怯懦”姿态。
接下来就是快速学习礼仪,嬷嬷也在此时化身最严苛的教习。
“步幅要小!脚跟先着地!肩膀放松,含胸!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前三尺地!你是去当侧妃,不是去当刺客!” 刻板的指令伴随着一根细竹竿的敲打(落在肩头、小腿),矫正着她每一步行走的姿态。影七的身体记忆着战斗的步伐,此刻却要强行扭曲成小碎步的拘谨。
练习跪拜礼、福身礼。膝盖弯曲的角度,腰背弯折的幅度,双手摆放的位置,眼神下垂的程度……每一个细节都被精确要求。“再低一点!你是卑微的孤女!记住你的身份!”
一只普通的粗陶茶杯被塞到她手里。“手要稳!不能抖!茶水不能洒出一滴!眼神不能乱瞟!声音要细!” 影七控制着手指的每一丝肌肉,那茶杯在她手中稳如磐石。但这“稳”并非嬷嬷要求的温顺怯懦的稳,而是属于杀手控制肢体的绝对稳定。嬷嬷似乎没看出区别,只是机械地点头:“尚可。记住,贵人问话,答要简洁,不可多言,不可首视。”
影七的学习能力极强,每一个动作很快就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她的内心,如同冰封的湖面,对这一切“伪装”充满了冰冷的疏离和漠然。她只是在执行任务,像一把被重新打磨、装上不同握柄的刀。
就在易容接近尾声,镜中的“影七”己经消失,只剩下一个脸色微黄、眉眼低垂、带着怯懦神情的“苏晚晴”时,意外发生了。
影七(或者说,“苏晚晴”)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妆台侧面一扇被厚重帘幕遮挡、但此刻似乎被风吹开了一道细缝的高窗。缝隙外,是据点后巷肮脏泥泞的地面。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两个穿着与“影巢”守卫同样制式黑衣的壮汉,正无声无息地拖着一个瘦弱的少女,从旁边一扇小门里出来!那少女的嘴被破布塞得严严实实,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脸上满是泪痕和污泥,却依然能看出——那张脸,竟与她此刻镜中的面容,有五六分相似!
少女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最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和茫然不解。她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只能发出绝望而沉闷的“呜呜”声,像一只被拖向屠宰场的幼兽。她的目光,透过那扇高窗的缝隙,似乎与影七镜中的目光,在刹那间有了一个短暂的交汇!
影七的身体,有那么万分之一秒的僵硬。指尖触碰到的冰凉铜镜边缘,似乎瞬间将寒意传遍了全身。
两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得如同在处理一件货物。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粗暴地将那少女塞进巷口一辆破旧驴车的车斗里。车斗里胡乱堆着些稻草和杂物。少女的头在车板边缘磕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随即彻底下去,只有那双惊恐的眼睛,还在无力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车夫(另一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地挥动鞭子。破旧的驴车车轮碾过泥泞不堪的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缓缓驶向巷子深处,朝着城外乱葬岗的方向。整个过程,从拖出到塞进车里再到驶离,不过短短十几息时间。高效、冰冷、如同完成一道既定工序,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有执行命令的绝对漠然。
风似乎停了,那道高窗的缝隙重新被厚重的帘幕遮挡,隔绝了外面肮脏的世界。
教导嬷嬷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或者看见了也毫不在意。她正拿着一把小刷子,最后调整着影七鬓角一缕发丝的弧度。
密室里,只剩下铜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影七自己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镜子里,是“苏晚晴”那张完美无瑕的、带着怯懦神情的脸。
但影七的心湖深处,刚才那一幕,如同投入了一块巨石。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让她几乎控制不住想要蜷缩的冲动。那少女眼中纯粹的恐惧和不解,像两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长久以来被灌输的“大义”壁垒。兔死狐悲?还是……对“必要的牺牲”产生的、一丝本能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质疑?
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她极其轻微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指尖的冰凉感久久不散。
“为了太子殿下的大业……这是必要的牺牲……” 她在心中,如同念诵经文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枭的训诫,用那钢铁般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心头那丝不合时宜的涟漪。镜中,“苏晚晴”那怯懦的眼神深处,属于影七的冰冷和漠然,如同寒冰重新凝结,覆盖了所有动摇的痕迹。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左眼角下那颗新点的、微小的褐色泪痣。
然后,她对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脆弱的倒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冰冷而决绝的声音,低低说道: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