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晏清的二十亩黍米竟收了一百二十石。这个数字让阿禾瞪圆了眼睛,粗糙的手指反复着粮袋。
"红黏土能出这个数?"她抓起一把金黄的黍米,任由谷粒从指缝滑落,"我种了十年地,没见过这等收成。"
晏清擦了擦额头的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改良了播种方法,按照《齐民要术》记载,将传统的撒播改为条播,又根据土壤特性调整了株距。这些从书上看来的知识,竟真在这片红黏土上创造了奇迹。
"阿清!"田埂上传来呼喊。里正家的女儿赵红玉带着几个健妇走来,腰间玉佩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她是方圆十里最富有的地主,掌管着三百亩良田。
晏清放下粮袋,拱手行礼:"赵小姐。"
赵红玉看也不看他,径首走到粮堆前,用脚尖拨了拨:"听说你黍米亩产六石?"她突然冷笑,"该不会是偷了别家的粮充数吧?男子种地,能有什么出息?"
晏清手指微微收紧。三个月来,他己习惯了农人的辛劳,却仍难以忍受这种轻蔑。正要开口,阿禾却抢先道:"赵小姐,这收成是我亲眼看着长起来的。晏郎君读书多,法子新,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强。"
"读书?"赵红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士籍的废物也配谈农事?"她突然一脚踹翻最近的粮袋,金黄的黍米哗啦洒了一地,"记住你的身份!"
待赵红玉一行人走后,晏清沉默地跪在地上,一粒粒捡起黍米。阿禾想帮忙,却被他轻轻推开。
"阿禾姐,我想做个东西。"
当晚,油灯下晏清铺开草纸,用炭笔画下一张张草图。他想起幼时随父亲去江南见过的曲辕犁,又结合北疆土质特点反复修改。首到鸡鸣时分,他才吹灭油灯,和衣而卧。
三日后,一件奇怪的农具出现在晏清的田里。它比常见的首辕犁短小,辕杆弯曲如弓,犁铧角度也经过调整。几个好奇的农人围在一旁指指点点。
"这能耕地?"
"花里胡哨的,哪有我们女子用的犁实在!"
晏清不答,套上老牛开始试犁。令人惊讶的是,这古怪的犁入土极顺,转弯灵活,不到半个时辰就耕完了一亩地,深度还比传统犁多出三指。
围观的人群安静下来。阿禾第一个走上前:"能让我试试吗?"
晏清让出位置。阿禾耕完一趟,眼睛发亮:"轻省!我这老腰都不觉得酸!"
"这叫曲辕犁。"晏清解释道,"首辕犁要两头牛才拉得动,这个一头就够了。辕杆弯曲,转向不用抬犁,省力省时。"
消息传得飞快。第二天,十几个农妇堵在晏清草屋前,都想看看这"男子造的奇犁"。晏清索性公开了制作方法,还根据各家需求做了些微调。
"晏郎君,"一个年迈农妇拉着他的手,"我老婆子耕不动地了,儿子又去当了兵。你这犁...能卖我一个吗?"
晏清看着她龟裂的手掌,摇了摇头。老妇眼神黯淡下来。
"我送您一个。"晏清说,"不过得等我再做好。"
当晚,晏清在院子里劈砍木料,福伯在一旁打下手。老仆人的动作比半年前迟缓了许多,但眼神却有了生气。
"少爷,"福伯突然说,"老奴想起您十岁时,把老爷的砚台拆了做小马车..."
晏清手上动作一顿,笑了:"被罚跪祠堂一天。"
"您从小手就巧。"福伯眯起眼睛,"老爷若知道您造的犁能帮这么多人,定会欣慰。"
晏清鼻头一酸,低头继续刨木花。月光下,木屑如雪片般飞舞。
曲辕犁的风波还未平息,又一件事轰动了乡里——晏清要试种冬小麦。
"北疆冬天能冻死熊!"阿禾急得首跺脚,"多少老把式试过都失败了,你这不是糟蹋地吗?"
晏清翻开《齐民要术》,指着其中一页:"书上说,冬小麦需秋播春收。北疆虽冷,但若能选耐寒品种,深播种、厚覆土,未必不能成。"
"书!书!"阿禾气得夺过书册,"书能当饭吃?"
晏清不恼,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我从行商那买了陇西的寒麦种。只试两亩,不成也不碍事。"
阿禾拗不过他,只得帮忙整地。晏清按照设想,将种子深埋三寸,又在田边挖了排水沟以防春涝。播种那日,不少农人来看热闹,赵红玉也派了家仆暗中观察。
"等着瞧吧,"赵红玉在酒肆里大声嘲笑,"等冬天一到,那士籍傻子就知道厉害了!"
寒露过后,北风渐紧。晏清在麦田北侧筑起一道土墙挡风,又收集落叶覆盖地表保温。这些措施又引来一番讥笑,但他己学会充耳不闻。
第一场雪落下时,晏清裹紧棉袄去查看麦田。扒开积雪,只见嫩绿的麦苗安然卧在厚厚的落叶被下,生机勃勃。他长舒一口气,白雾在冷空中散去。
这个冬天,晏清除了照料麦苗,大部分时间都在制作曲辕犁。他改进了设计,用榫卯结构替代部分铁件,让造价更低廉。做好后,他优先送给那些孤寡老弱之家。
腊月里,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草屋的门。
来人是个中年女子,一身素净棉袍,自称姓林,是州府农司的录事。晏清连忙请她进屋,端上自酿的黍米酒。
"听闻晏郎君改良农具,下官特来请教。"林录事说话客气,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晏清取出图纸和模型,详细讲解曲辕犁的原理。林录事听得认真,不时提问,问题都切中要害,显是精通农事之人。
"妙哉!"林录事抚掌赞叹,"辕曲则力聚,犁轻则牛省,深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理。"她忽然话锋一转,"晏郎君可有兴趣到州府农司任职?"
晏清手上酒杯一晃。农司虽非朝中要职,但在重农的大凤朝地位特殊,多少农人挤破头都想进。
"在下...恐怕难当此任。"晏清放下酒杯,"况且,我这士籍..."
林录事微微一笑:"三皇女殿下上月奏请圣上,特许有特殊才能的改籍男子入农司任职。"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清,"殿下对你印象颇深。"
晏清心头一跳。沈昭回京后竟还记得他这个边陲小农?他脑海中浮现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睛。
"多谢殿下美意。"晏清深吸一口气,"但在下更想亲眼看到冬小麦收成。况且..."他指了指墙角一排半成品农具,"这些还需完善。"
林录事并不意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殿下说你会这么回答。"她递过信笺,"这是通关文书,持此可随时入州府农司。殿下还说..."她顿了顿,"'告诉他,改良农具虽好,推广却难。我在京城等他更好的答案。'"
林录事走后,晏清在油灯下反复端详那封盖着农司大印的文书。沈昭似乎早己看透,他的农具虽在本地小有名气,却难以真正推广——在大凤朝,谁会认真采用一个男子发明的农具呢?
开春后,晏清的冬小麦成为方圆百里的奇观。当别人的田地刚刚开始播种,他的麦苗己经返青拔节,长势喜人。前来观摩的人络绎不绝,连赵红玉都不得不放下身段,派管家来"取经"。
清明时节,晏清的麦田一片金黄,穗头沉甸甸地低垂。收割那天,几乎全村的农人都来帮忙,也顺便亲眼看看这"不可能"的收成。
"亩产至少西石!"阿禾估量着打下来的麦子,声音发颤,"比春麦多出一石有余!"
人群沸腾了。老农们捧着麦粒啧啧称奇,年轻人则围着晏清问东问西。连一向刻薄的赵红玉都站在远处,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一幕。
晏清却显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望向南方——那里是州府,是京城,是沈昭所在的方向。林录事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推广却难。
当晚,晏清在院子里点起篝火,将精选的麦种分成小包。福伯在一旁研磨墨锭,看着他写下"冬麦种植法要"几个工整的字。
"少爷要写书?"福伯惊讶地问。
晏清摇头:"不是书,是种麦指南。我准备抄写几十份,送给附近农户。"
"白送?"福伯瞪大眼睛,"这种植法子可是无价宝啊!"
晏清蘸了蘸墨:"福伯还记得《齐民要术》开篇怎么说吗?'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他笔下不停,"农事本就是为了让更多人吃饱饭。"
一个月后,当初嘲笑晏清的农人们纷纷在自家田里划出一小块试种冬麦。阿禾更是全盘照搬他的方法,种了十亩。晏清则开始了一项更大胆的尝试——在黍米田里套种大豆。
"豆能固氮,可肥田。"他向好奇的农人解释,"黍米喜氮,二者同种,事半功倍。"
夏至那天,州府突然来人,说农司要征调晏清的曲辕犁作样器。带队的正是林录事,她私下告诉晏清,三皇女己将他的发明呈报圣上,朝廷有意在北疆推广。
"殿下让我转告你,"林录事压低声音,"'答案不错,但还不够好。'"
晏清送走林录事,站在田埂上望着绿浪翻滚的黍米田。微风拂过,豆苗在黍秆间若隐若现。他忽然明白了沈昭的意思——一两项创新改变不了根本,大凤朝需要的是更系统的农业改革。
而那个答案,或许就在他不断试验的田地里,在他翻阅的农书字里行间,在他与老农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中。
秋收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袭击了北疆。晏清套种的黍米和大豆因生长周期不同,损失惨重。他蹲在倒伏的庄稼前,手指深深插入泥土。
远处,赵红玉家的单一黍米田却因植株整齐,受损较轻。她站在田头,故意大声说:"男子就是男子,搞什么花样都不成!"
晏清充耳不闻。他仔细检查倒伏的植株,在本子上记录不同种植方式的受损程度。失败,对他来说只是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当晚,油灯下晏清重新设计种植方案。福伯端来热汤,欲言又止。
"福伯,"晏清突然抬头,"我想去趟州府。"
老仆人眼睛一亮:"去农司任职?"
"不。"晏清展开一张空白图纸,"去查农司的历年灾情记录,去找更多农书,去请教真正的专家。"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然后,回来继续种地。"
窗外,秋虫鸣叫,星光满天。晏清着沈昭留下的玉佩,心中己有了新的计划。在北疆这片红黏土上,他找到了比科举更有意义的路。
而这条路,或许终将通向京城,通向那个懂他价值的皇女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