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谷的泥泞尚未干透，尔朱天光的首级犹在邺城辕门高悬。铜雀台上，庆功宴的喧嚣比上次更盛，却隐隐透着一股躁动与不安。渤海王大胜，天下震动，依附者如潮水般涌来。殿内六镇旧部、鲜卑勋贵、新附汉臣推杯换盏，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酒至半酣，高欢斜倚虎皮王座，玄色锦袍微敞，露出内衬的金丝软甲。他目光扫过殿内济济一堂的文武，醉眼朦胧中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狂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镶嵌宝石的扶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丝竹：
“痛快！当真痛快！尔朱荣授首，尔朱兆溃逃，尔朱天光成了无头之鬼！放眼北地，西州之地，我高欢己据其三（冀、定、相，并州尚在尔朱兆残部手中）！至于那洛阳城里的元家儿郎嘛……”
“明公慎言！”渤海别驾高乾（字乾邕）脸色骤变，霍然起身！他身为宗室疏支（渤海高氏），又深谙礼法，深知高欢此言的分量。他抢步至阶下，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元魏虽衰，名器犹存！明公，清君侧，诛国贼，乃天下共仰之擎天柱石！然‘至于元家儿郎’此语，切切不可出口！此乃授人以柄，自陷不义，恐寒了天下忠义士人之心，更招致西方诸侯共讨啊！望明公以天下苍生为念，谨守臣节！”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高欢和高乾身上。
高欢脸上的醉意似乎消散了几分，他眯起眼睛，盯着高乾看了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不耐：“乾邕啊乾邕，你这老古板，还是这般无趣！我不过酒后一句戏言，说说而己，何必如此激动？倒像是我真要行那董卓、尔朱荣之事了！”他挥挥手，示意高乾归座，仿佛拂去一只扰人的苍蝇。
然而，殿内的气氛己被点燃。定南将军侯景（字万景）何等机敏，立刻捕捉到了高欢话语中那丝“戏言”背后的真实渴望。他长身而起，高举金杯，声若洪钟，盖过了所有杂音：
“明公此言差矣！岂是戏言？此乃天意昭昭！明公提三尺剑，扫荡群丑，廓清寰宇，救万民于水火！功高盖世，德被苍生！岂是区区‘臣节’二字可囿？昔者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然天命终归周武！今元室暗弱，神器蒙尘，能者居之，此乃天道循环！末将斗胆，恭请明公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晋位——渤海王！开府建牙，承制封拜，总揽军政，为天下之主！此非僭越，实乃万民之请，苍生之福！”
“渤海王！渤海王！渤海王！”殿内早己按捺不住的六镇旧部、鲜卑勋贵，乃至许多新附的将领，如高昂、窦泰、韩轨、贺拔仁等，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浪几乎要掀翻铜雀台的殿顶！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新朝功臣的渴望与狂热。
高乾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他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呼声，看着高欢嘴角那抹难以抑制的得意，心沉到了谷底。他以为高欢要称帝！这比“至于元家儿郎”更可怕百倍！
就在高乾几乎绝望，准备以死相谏时，高欢抬手压下了欢呼。他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高乾：“乾邕，你看，民心所向啊。本王并非贪图虚名，然众意难违。这‘渤海王’之位，倒也当得起本王之功，更能名正言顺统御诸方，安抚万民。你以为如何？”
高乾瞬间明白了！高欢要的不是立刻称帝那烫手的虚名，而是要一个凌驾于诸王之上、近乎独立的“王中之王”地位！如同当年尔朱荣的“天柱大将军”，但名分更尊！他心中巨石落地，只要不是立刻称帝，尚有转圜余地。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出列躬身，声音恢复了沉稳：
“明公英明！晋位渤海王，开府承制，正可彰显明公靖难安邦之功勋，统摄北地之威权，名正而言顺！臣，高乾，附议！并恭请明公择黄道吉日，于邺城行加冕大典，昭告天下！”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补充道：“此乃盛事，更乃良机！明公可广发‘英雄帖’，邀天下诸侯、名士、豪杰共赴邺城观礼！一来彰显明公海纳百川之气度；二来，亦可借此盛会，察其动向，收服人心！若有冥顽不灵者，其心可知，日后讨伐，亦师出有名！”
“好！好一个‘英雄帖’！”高欢拍案叫绝，这正是他想要的！既能风光加冕，又能试探各方。
“孙骞！”高欢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和不容置疑的威压，“本王看你最近气色不错，想必是与你那小娘子贺什么绫（故意记错，带着轻蔑）又学了不少好诗好词？这文采想必是愈发精进了！这遍邀天下英雄的‘英雄帖’，就由你来执笔！要写得大气磅礴，情真意切，让天下英雄看了，无不心生向往，恨不能插翅飞来邺城！”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冷，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不过嘛……若是这英雄帖发出去，少来了一个像样的英雄……你那小娘子的去处，本王可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了！”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孙骞瞬间煞白的脸和贺连绫眼中一闪而逝的屈辱与怒火。
高欢招招手，孙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高欢俯身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带着阴冷的笑意：“帖子写得漂亮点，尤其……要‘重点’问候关陇的贺拔岳将军和宇文泰都督。宇文泰那小子，最近风头不小嘛。该怎么写，才能让他们哥俩……心里不那么痛快？嗯？孙大才子，你懂本王的意思。”
孙骞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