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倾颓六镇崩，怀朔烽火照寒灯。
征衣染血胡尘里，陋室凝霜妇鬓冰。
鸷鸟藏锋因羽翼，蛟龙潜渊待云腾。
且看渤海旌旗动，欲挽狂澜问贺陵。
北魏孝昌二年（公元526年）深冬，阴山北麓的怀朔镇在朔风中呜咽。六镇起义的烽火将天穹灼成暗红色，焦黑的断壁残垣间，未寒的尸骸与冻土凝结成狰狞冰雕。戍堡阴影里，一道高大的身影踉跄而行。玄色战袍被利刃撕开数道裂口，肩胛处箭创渗出的血混着沙尘冻成冰甲，随步伐簌簌剥落——正是戍卒高欢，字贺六浑。
推开朽木柴门时，惊飞梁上寒鸦。土屋油灯如风中残烛，将娄昭君垂首缝甲的侧影投上土墙。三缕早生的华发垂落颊边，银针穿刺皮甲的“沙沙”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武川飞鸽至，”她未抬眼，针尖却精准挑开高欢臂上溃烂的疮口，“贺拔岳斩了卫可孤，西路叛军溃散。”滚烫布巾按上伤口，高欢闷哼攥紧炕沿，木刺扎入掌心。
血水在陶盆旋成暗涡。娄昭君绞紧布条，指节青白：“尔朱荣的契胡骑兵过平城了——你用身子挡流民箭矢时，他正垒京观！”她猛地扯下腕间兽纹银镯掷案：“明日典了陪嫁氍毹，换三匹河曲马。贺六浑，欲逐鹿天下者，宁做啖肉狼，莫成啃草羊！”
高欢盯着血沫沉浮的陶盆，耳畔炸响白日惨嚎：乱军中，一少年背插三箭仍死抱粟袋，喉头喷血嘶喊“给阿娘送米…”。忽有微温触感传来——娄昭君将半块粟饼塞入他手。饼心齿痕宛然，灶台却唯余刮净的观音土罐。
窗外雪粒子扑打窗纸。娄昭君蹲身捧雪，揉搓他冻成青紫的脚趾。古老的鲜卑歌谣断续飘出：“…阴山雪，敕勒川，金戈踏破贺兰巅…”高欢垂眸，见她掌心新绽的血口深可见肉——昨日为伤卒裹伤时，粗砺甲片割的。
“阿秀…”他猝然握住那双龟裂的手，“待我取并州，必铸金盆盛滚汤，暖你手足三冬！”
烛火“噼啪”炸响。娄昭君忽展羊皮地图，狼毫点向句注山隘：“尔朱荣坐镇肆州，后防如纸薄！亲率三百死士截其粮道…”她眼底燃起幽焰，“当年冒顿单于困高祖于白登，胜在奇兵穿心！”
狂风撞得土屋梁木呻吟。高欢接过犹带体温的地图，白日所见在脑中翻腾：尔朱荣的狼头纛旗猎猎狂舞，旗下京观垒垒如塔…胸中野望如沸汤翻滚。
第一缕灰白晨光刺破窗纸时，高欢己伏身划地成图。碎石为镇，木屑作兵，朔州山川在尘土间凸起。娄昭君默然推过新磨的墨，腕间铁箭镞磕碰炕沿，铿然有声。
“去市集，”高欢扯战袍裂布裹伤，“再买桑皮纸——召怀朔流民，共谋生路。”朔风卷雪灌入领口，他忽忆战死少年腰间晃动的怀朔戍牌，寒毛倒竖。
门外传来鲜卑语的激烈争执。娄昭君声如铁石：“三匹！少一蹄铁，氍毹不归！”高欢袖中冰凉的短匕。刃吞口处阴刻“贺陵”二字，是十年前乱葬岗拾得。此刃饮血之日，当是风云变色之时！
油灯“滋”地熄灭。风雪中，娄昭君牵青骢马昂然而立。马鞍缚着十副连夜补就的皮铁甲，鳞甲在雪光下泛冷。“此马名‘踏雪’，柔然王子旧骑。”她将缰绳塞入高欢手，腕间银镯己换成两枚箭镞。高欢翻身上马，屋内骤传瓦罐碎裂声——定是她倒空了最后半罐粟，予了隔壁孤儿寡母。
“驾！”踏雪长嘶跃出，铁蹄踏碎冰镜。高欢蓦然回望：娄昭君孑立柴门，素衣在狂风中绷如战旗。她高举一方褪色布巾奋力挥舞！巾角绣的狼头图腾在混沌晨光中狰然欲扑——此乃定情信物，当年他刻木为狼，她绣布成征。
六镇烽烟在天际翻涌如血潮。高欢袖中“贺陵”匕寒光隐现，首指肆州方向。怀朔戍卒高欢贺六浑的征途，于此风雪黎明，裂世而出！
这便是：
朔风卷甲起尘埃，陋室夫妻共剪裁。
三载寒灯缝铁胄，一朝热血染金台。
鸷飞终展垂天翼，龙跃方惊动地雷。
且待渤海旌旗立，再话怀朔旧草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