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乡亭舍那间充当临时停尸房的草棚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浓烈的醋味像一根根无形的针,蛮横地刺穿着鼻腔,顽强地试图掩盖底下那更顽固的、属于死亡和腐败金属的腥甜气息,却只搅合成一种更为诡异难闻的酸腐。草棚西壁漏风,深秋的寒气丝丝缕缕钻进来,却吹不散这凝滞的浊气。
亭长捂着口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离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薄皮棺材足有三步远,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南郡这醋布,简首比咸鱼堆里捂了仨月的裹脚布还冲!黑夫,你小子磨蹭什么呢?赶紧验!验完了赶紧处置!这邪门玩意儿多放一刻,老子心里都膈应!”
黑夫恍若未闻。他站在棺椁旁,身形挺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专注。他左手拿着一块被深褐色陈醋浸透、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醋液的麻布——正是亭长口中那“比咸鱼还臭”的南郡特产醋布。右手则拿着一柄小巧但极其锋利的铜削(小刀),刀锋在草棚透进的微光下闪着冷冽的寒芒。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一寸寸丈量着棺中尸体——黧那僵硬的脖颈。
尸体被简单擦拭过,但七窍流出的青铜色铅汞黏液大部分己干涸板结,像一层丑陋的金属痂壳,牢牢附着在皮肤上,尤其是脖颈处,覆盖得尤为厚重。黑夫的目标,正是他之前在工坊惊鸿一瞥、疑似针孔的位置。
他屏住呼吸,将吸饱了醋液的麻布,稳稳地覆盖在黧左侧耳后下方、靠近颈动脉的那片区域。暗褐色的醋液迅速洇开,浸透了覆盖其上的板结黏液。一股更加强烈的、醋与金属铅汞混合的怪异气味猛地升腾起来。
“呕…”旁边一个按命令留下来“学习”的年轻亭卒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脸色煞白,慌忙别开脸。
亭长也忍不住后退半步,捏紧了鼻子,瓮声瓮气地催促:“快点!搞什么名堂!”
黑夫充耳不闻。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醋布覆盖的地方,心中默数。醋,性酸,能蚀锈蚀垢。对付这种铅汞混合物形成的硬壳,效果或许不如除铜锈那么显著,但足以软化、溶解一部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黑夫觉得差不多了。他小心翼翼地用铜削的刀尖,极其轻柔地挑开那团被醋液浸透的、变得有些松软的暗青色黏液痂壳。
剥离!
一小块黏糊糊的痂壳被挑起。露出了底下黧原本的皮肤——一片被铅汞混合物侵蚀过的、呈现出不健康青灰色的皮肤。而在那片青灰色皮肤的中央,一个极其细微、但清晰无比的暗红色小点,赫然显现!
针孔!真的是针孔!
黑夫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找到了!这绝非自然形成,也非搏斗所致的擦伤。它的位置如此精准,就在颈侧大血管附近!大小、形状,都符合一种极其阴险的凶器——中空铜针!
“亭长!”黑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打破了草棚里令人窒息的沉默,“请看此处!”
亭长虽然嫌恶,但也被黑夫凝重的语气吸引,忍着恶心凑近了些。顺着黑夫铜削刀尖的指引,他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个细小的暗红点。
“这…这是什么?”亭长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疑惑取代了嫌恶。
“针孔!”黑夫斩钉截铁,“极可能是中空铜针所刺!凶手以此物刺入死者颈侧,注入毒物或…其他致命之物!”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此手法,绝非寻常斗殴或意外!需懂医术或…精通人体要害之人,方可为之!”
亭长的脸色瞬间变了。妖祟作乱和精心设计的谋杀,性质完全不同!后者意味着一个狡猾而危险的凶手,可能还藏在暗处!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漏风的草棚,仿佛阴影里随时会跳出什么。
黑夫没有停。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继续在黧的尸身上扫视。针孔是重大发现,但还不够。凶手为何多此一举制造“金人泣血”?仅仅是为了掩盖针孔?还是有更深的目的?嫁祸惊的证据(袖口铅粉和钱币)又是如何布置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黧微微张开的嘴巴上。凝固的铅汞黏液糊满了牙齿和口腔。黑夫再次用醋布覆盖上去软化,然后用铜削刀尖小心地清理口腔内部。黏稠的混合物被一点点刮开、剥离。
突然,刀尖似乎挑到了什么硬物,卡在黧的臼齿缝隙里。
黑夫眼神一凝,更加小心地用刀尖将其剔出。那东西极其细小,沾满了黏液和污秽。他用醋布仔细擦拭干净,凑到草棚门口透光的地方细看。
是一小片麻布碎片!边缘被撕裂,非常不规则,只有小指甲盖一半大小。但就在这片小小的、污秽的麻布上,用靛青色的染料,清晰地印着一个残缺的字迹——只剩下右半部分,但笔画结构清晰可辨,是一个“禾”字旁,加上一个类似“田”字框的结构。
“稷”字的右半部!
黑夫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信息。麻布,云梦乡乃至整个南郡最常见的织物。但这个“稷”字……他迅速将这小片麻布举到眼前,仔细其纹理经纬。质地相对细密、厚实,经纬线的编织方式,带着一种与本地粗粝麻布不同的……略显精巧的纹路。
“亭长,请看此物。”黑夫将麻布碎片递到亭长眼前,声音低沉,“从死者黧口中齿缝所得。观其纹理印染,非我南郡本地所出。”
“稷?”亭长辨认着那个残字,一脸茫然,“什么意思?一块破布头?”
“稷,五谷之首,社稷之基。”黑夫缓缓道,目光锐利,“亦是……昔日魏国都城大梁,稷门之名!”他看着亭长瞬间瞪大的眼睛,一字一句补充,“且此麻布质地细密厚实,印染清晰,其编织手法,颇类魏地所产‘大梁细麻’!六国虽灭,遗风尚存,此物……恐与六国遗民脱不了干系!”
“六…六国遗民?!”亭长的声音都变了调,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惶。妖祟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现实的、来自被征服者的仇恨与阴谋的阴影又笼罩上来。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那片小小的麻布是烧红的烙铁。“怕…怕甚?按…按《封诊式》查案!天塌了有廷尉府顶着!对!廷尉府!”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黑夫之前用来说服他的话,试图给自己壮胆。
黑夫看着亭长色厉内荏的样子,心中并无轻视,反而升起一丝沉重。六国遗民…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危险。他收起那片麻布碎片,这是指向凶手身份的重要物证。
验尸并未结束。黑夫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黧尸体的肩部。工坊初见时,尸体呈跪伏捧钱状,肩部被宽大的粗麻布衣遮盖。此刻在草棚相对明亮的光线下,黑夫仔细解开黧的衣襟,露出肩颈连接处的皮肤。
在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一片不规则的青紫色瘀伤赫然在目!瘀伤的中心,皮肤甚至有些破损。而瘀伤的形态……黑夫用手指虚虚地比划了一下。
方形!一个边缘相对清晰的方形压痕!
“钱范……”黑夫喃喃自语。铸币工坊里,用来浇铸半两钱币的陶范模具,正是方形的!这瘀伤,分明是被沉重的方形钱范模具砸中或重压所致!这绝非致命伤,但发生在死亡之前不久,说明黧死前曾在工坊内与人(或凶手)有过接触甚至冲突,并可能因此受伤!
线索碎片在黑夫脑中飞速拼接:懂医术(或知要害)的凶手,用中空铜针在颈侧制造致命伤;魏地风格的“稷”字麻布碎片出现在死者口中,指向六国遗民可能的参与;死者肩部有被工坊钱范砸伤的痕迹;指甲缝里有新鲜的铜锈,证明他死前抓挠过青铜器;现场被布置成诡异的“金人泣血”,并留下刻“金”字的半两钱嫁祸惊……
这一切,绝非临时起意!凶手有备而来,心思缜密,手段诡异,且目标明确——不仅要杀人,还要制造恐慌,嫁祸他人,甚至可能……在传递某种信息!
“亭长,”黑夫合上黧的衣襟,转向惊魂未定的亭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此案绝非妖祟,乃精心策划之谋杀!凶手熟悉工坊,懂些手段,且…恐非一人所为!嫁祸我兄,布置现场,皆需时间。依《封诊式》,凡讯狱,必尽听其言,察其情。我兄之冤既显,当立即重审!并即刻封锁工坊,详查现场遗留痕迹、物资出入账目!真凶,必在蛛丝马迹之中!”
亭长看着黑夫那双在昏暗草棚里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又看看棺中那具揭示着重重阴谋的尸体,嘴唇哆嗦了几下。黑夫条理分明的分析、引用的律法条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那点“速速结案”的侥幸心思彻底绞碎。他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和后怕:“…行!行!依你!重审!查!都给我查!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停尸的草棚。
黑夫独自留在草棚里,刺鼻的气味和冰冷的寒意包裹着他。他走到门口,望着亭长仓惶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向棺中黧那张被铅汞黏液覆盖、凝固着痛苦和诡异的青灰色脸庞。针孔、魏布、钱范瘀伤、铜锈……线索己经浮现,但拼图的中心依然模糊。
凶手为何选择黧?那枚刻“金”字的半两钱有何特殊含义?死者口中为何有魏布碎片?还有那致命的铅汞混合物,工坊熔炉己熄,其高温从何而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起笼罩在“金”行之下的诡案,如同云梦泽上弥漫的浓雾,看似被撕开了一角,却露出了更深、更汹涌的暗流。而他那句“恐非一人所为”的推断,更让这寒秋的傍晚,平添了几分刺骨的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