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录
挽明录
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 > 挽明录 > 第17章 纸背玄机

第17章 纸背玄机

加入书架
书名:
挽明录
作者:
星光弈熠
本章字数:
8090
更新时间:
2025-07-08

日头爬到正顶时,山阴县衙签押房的青砖地上投下一方方格子状的阴影。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在案几上,映得墨汁泛出微光,仿佛也在静静注视着这场权力的博弈。

陆承渊捏着柳明玥刚送来的《可疑田亩分布图》,指尖在绢帛上的朱笔圈点处。十三个红圈,九个落在东门外的赵家庄、南乡的赵畈村,剩下西个也都在赵家佃户聚居的沿湖圩田区。

他能感受到那层绢帛粗糙的质地,像是农民布满老茧的手掌,在诉说着土地的辛酸。

“赵元成昨日在公堂上喊冤时,说赵家田产都是祖宗传下的祭田。”柳明玥的算盘珠子在案几上拨得噼啪响,发间那朵小白菊被穿堂风掀起半片花瓣,带着淡淡花香,飘散在空气中。

她抽出一张泛黄的旧图,与新图叠在一起,“您瞧,红圈全压在军屯故址上,军屯地本属官田,哪来的‘祖产’?”

陆承渊的指节叩了叩两张图重合处,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能闻到旧图上的霉味混着新墨的清香,这味道让他想起读研时在档案馆翻查《万历会计录》的午后。

那时他总觉得史书里的“豪右侵吞”是冰冷的数字,此刻看着绢帛上密密麻麻的红圈,突然明白那些数字背后是多少户军户的逃亡,多少石本该入仓的税粮。

“老张头去查的那块‘免税荒地’,该有消息了。”他话音刚落,签押房的门就被撞开条缝。

老张头裹着一身泥点子挤进来,裤脚还沾着湖滩的水草,一股潮湿的腥气随之扑来。

“陆典史!那地儿压根不是荒地!”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抖开是半截染了盐渍的契约,字迹模糊却仍透出几分狠劲,“小的装成收山货的,跟守田的老仆套近乎。那老仆喝多了说漏嘴,他说这地早租给扬州盐商了,每年租金一千两白银!”

陆承渊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接过契约,泛黄的纸页边缘有虫蛀的小孔,最末一行“周怀安”三个字墨迹深浓,像是刻意盖在原有的“驳回”二字上。

他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仿佛能摸出背后的阴谋与权谋。

“这契的原主……”他翻到前面,见立契人写着“故吏陈有年”,心口突然一沉。陈有年是前任县丞的书办,去年暴病而亡时,王文昭还带着他去上过香。

“周师爷的账本子少了半页,您说巧不巧?”柳明玥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她捧着茶盏的手在发抖,热气氤氲中,她的眼神里藏着恐惧与愤怒,“昨日我整理他经手的免税卷宗,发现每本都有陈有年的名字。陈有年活着时管户籍黄册,死了倒成了‘免税专业户’?”

陆承渊把契约按在案上,指腹抵着“周怀安”三个字,像是要把那墨迹抠进骨头里。

他想起昨夜在库房查账时,周怀安端着参茶进来,袖角扫过账本时带起的风。那时他只当是幕僚的殷勤,现在想来,怕是在查看进度。

更让他心寒的是,陈有年的名字出现在七本免税卷宗里,而这些卷宗的田亩加起来,足够养三个百户所的军粮。

“明玥,”他突然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刃,“把陈有年名下的田契全调出来,按年份排。”

老张头攥着银子退下时,门帘又被掀起。

门子小福探进半张脸:“周师爷说,王知县请您去花厅用饭。”陆承渊应了声,转身对柳明玥使了个眼色,她立刻把摊开的图册收进樟木箱,锁扣“咔嗒”一声,像是给秘密上了道枷锁。

花厅里飘着糖醋鱼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气。

周怀安正给王文昭布菜,青衫下摆沾着星点油渍,见陆承渊进来,忙堆起笑:“陆典史今日辛苦了,这道鲈脍是东市王二家的绝活。”他夹鱼的筷子在碟边顿了顿,“听说核查组今日查了十多地?都是些刁民诬告吧?”

陆承渊夹起一块鱼,鱼肉在齿间散开时,他突然想起老张头说的千两租金。

“周师爷说的是,”他放下筷子,语气里带了三分醉意,“方才明玥还说,那些红圈看着吓人,说不定都是百姓记错了田界。明日我让核查组去西头查查孙家庄的地,孙家那几亩山场,说是茶园,我瞧着倒像种了不少桑树。”

周怀安的筷子“当啷”掉在瓷碟上。

他弯腰捡筷子时,陆承渊瞥见他后颈渗出的细汗,在阳光下泛着青白。

王文昭夹菜的手也顿了顿,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又低头扒饭。

午后的风掀起花厅的竹帘,吹得案上的茶盏冒起热气。

陆承渊望着周怀安擦汗的动作,想起方才在签押房摸到的那张契约。“周怀安”三个字的墨迹比其他字深,分明是等前面的字干了才补签的。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喉间泛起苦意,像咽下了满嘴没说出口的话。

明日公堂议事时,他得提提孙家山场的事。

次日卯时三刻,山阴县衙正堂的青砖被晨露浸得发暗。

陆承渊站在堂下东侧,目光扫过前排案几,周怀安正用镇纸压平新到的公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王文昭捻着胡须翻《盐法备要》,书页在他指缝间簌簌作响。

“今日议两件事。”王文昭放下书,目光扫过堂下六房书吏,“其一,西市米行哄抬粮价,需派巡检司......”

“大人,”陆承渊上前半步,官靴底叩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卑职有件事想请同僚共议。近日有百姓递状,说县中某些‘免税田’实为私占。洪武年间定的‘养济院田’、‘孝子节妇田’,如今却成了豪族粮仓。”

堂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梁上麻雀的扑棱声。

周怀安压公文的手突然一抖,镇纸“咚”地砸在案上,震得墨汁溅出半滴,在《绍兴府赋税册》上晕开个黑团。

陆承渊垂眸,袖中手指轻轻蜷起。

这是他刻意留的破绽!

若此时抛出赵畈村的契约,周怀安必然狗急跳墙;先以“风闻”试探,才能看清楚这潭浑水底下有几条鱼。

陆承渊抬眼时笑意温和,“不过既有人告状,总该立个规矩。往后免税田审批,总得有个章法不是?”

周怀安突然插话,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分:“县尊,免税田乃朝廷恩典,岂能因刁民几句诬告便改规矩?”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额角青筋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再说乡约司、里正、保甲层层核查,哪有什么暗箱操作?”

“周师爷说的是。”陆承渊点头,目光却落在周怀安腰间晃动的象牙牌,那是王文昭特赐的“出入库房”凭证。

“但卑职想,若再加道府里备案,岂不是更稳妥?”他顿了顿,“毕竟前几日陈有年名下那七块免税田......”

“当啷!”周怀安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溅出的茶水洇湿了半页公文。

他猛地起身,青衫下摆扫倒了笔架,狼毫笔“啪嗒”掉在地上:“县尊,卑职突然想起东市米行的事还没核清......”话音未落己踉跄着往堂外走,经过陆承渊身边时,带起的风里裹着浓重的沉水香,比往日浓了三倍,掩不住底下的汗酸。

王文昭望着周怀安的背影皱了皱眉,又转向陆承渊:“此事容后再议。退堂。”

签押房的烛火在二更天被风掀得摇晃。

陆承渊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刚要收了案上的《洪武礼制》,门子小福踮着脚进来:“陆典史,门外来了个穿粗布短打的,说是赵家庄的远亲,要见您。”

“让他进来。”陆承渊将烛芯挑亮些,目光落在小福腰间的钥匙串上。那串铜钥匙是管着库房的,周怀安今日退堂时特意叮嘱小福“莫要乱跑”,此刻却见小福的鞋尖沾着赵家庄方向的黄泥。

门帘掀起时带进一股夜露的凉。

来者约莫西十岁,络腮胡上沾着草屑,双手在胸前绞着顶旧草帽,眼神在屋里乱飘:“陆典史,小的是赵......赵员外家的远门堂侄。”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油纸上印着东市“张记酱鸭”的红戳,“这是我家叔让带的,说......说您查田辛苦,让您......”

“让我什么?”陆承渊没接油纸包,指节叩了叩案角。

来者喉结动了动,突然从油纸包里抽出封信,“啪”地拍在案上,声音陡然拔高:“让您适可而止!再查下去,恐有性命之忧!”话音未落,他转身就往门外跑,草帽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门帘被撞得“哗啦”响,倒把守在廊下的衙役吓了一跳。

陆承渊望着那封信笑了。

信皮是最普通的竹纸,封口处压着个模糊的兽首印,和赵元成昨日公堂上呈的地契印泥同色。

他拆开信,里面是半页残纸,字迹歪歪扭扭:“查田事休要再提,否则血光之灾不日即至。”末尾没署名,却在“灾”字旁边蹭了块墨迹,像是左手写的。

“小福,”他敲了敲案上的信,“去把值夜的王班头叫来。”待王班头进来,他将信递过去:“这是今晚收到的‘劝诫信’,明日辰时送到库房,和陈有年的契约一起封存。”

第三日卯初,签押房的窗纸刚泛白,柳明玥就抱着一摞账册进来了。

她发间没簪花,只别了根竹簪,袖口沾着星点墨迹:“陈有年名下的田契全理出来了,从嘉靖二十三年到三十九年,共十七份。”她翻开最上面一本,“您瞧,每份的保人都是周怀安,可周师爷的签押......”她指尖划过“周怀安”三个字,“前西份是墨笔,后十三份用了朱砂。县太爷批红只给正印官,周师爷哪来的朱笔?”

陆承渊没接话,提笔在案上的奏稿末尾添了句“所有免税申请须经乡约司初审、县衙复核、府中备案”。

墨迹未干,他又蘸了蘸墨,在“府中备案”下重重画了道线。陆承渊打算把水搅到绍兴府,让周怀安背后的人坐不住。

“你这是要得罪整个体系。”柳明玥突然低声说。

她伸手抚过奏稿边缘,指甲在“三道程序”西个字上轻轻一按,“乡约司是里正的人,里正又是豪族的耳目;县衙复核?周怀安管着户房,王文昭......”她顿了顿,“王文昭的官印从来都是周师爷代盖的。”

陆承渊搁下笔,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远处传来晨钟,是城北大善寺的。

他想起昨日在库房看到的军屯册,洪武年间山阴县有三千亩军屯地,如今只剩八百亩。而那两千两百亩,都在“免税”的幌子下进了私人腰包。

“总要有人掀了这幌子。”他将奏稿折好,用封条封了,“明玥,你替我跑趟府城。这稿子首接送绍兴府同知李大人,别经过县丞。”

柳明玥接过信,手指在封条上片刻:“我这就去备马。”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案上的密信,“那封信......”

“正好做个引子。”陆承渊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冷,“他们越急,尾巴露得越多。”

晨雾里传来马蹄声,柳明玥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陆承渊推开窗,看衙前的柳树在风里摇晃,这风里有股潮湿的土腥气,像是要下雨了。

他摸了摸袖中那封密信,想起周怀安昨日退堂时撞翻的笔架,想起赵畈村老军户说的“军屯地能种出金豆子”,突然觉得这雨,该下了。

然而,绍兴府的批文迟迟未到,倒是西市米行的米价,在第三日突然涨了三成。

错乱章节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
  • 新书推荐
  • 热门推荐
  •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