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渊站在祠堂台阶上，望着赵元成的蓝绸衫消失在巷口，指节无意识地着腰间铜哨。
晨雾虽散，后颈却沁出薄汗。方才那番话看似占了上风，可赵元成临走时塞给随从的银锭，还有他腰间那串新挂的石闸钥匙，总像根细针戳在他心头。
"典史大人。"老张头佝偻着背从巷尾转出来，青布短打沾着草屑，"您让我打听的赵家佃户，我问了东头种茭白的王二。"他压低声音，枯树皮似的手攥着个破布包，"王二说，打去冬起，赵家院里总半夜有动静。
前儿他给赵宅送菜，听见马厩后头有人哭嚎，像个女人家......"
陆承渊瞳孔微缩。
老张头是山阴县有名的"活地图"，从前在县衙当门子，退下来后帮着查案最是稳妥。
他捏了捏布包里硬邦邦的物什，是半块染血的粗布，"这是王二在赵家庄后沟捡的，说像是被撕下来的衣襟。"
"您看这针脚。"老张头抖开布角，"是女红，右边还绣了朵小雏菊。孙家新嫁过去的春杏，上个月说回娘家省亲，到现在没见人影。"
陆承渊喉结动了动。
原主记忆里，春杏是孙德昌的小侄女，嫁去赵家庄时他还替两家写过庚帖。
他摸出随身的牛皮笔记本，在"赵家异常"一栏重重画了道横线：仆役失踪-女眷3人，长工2人、夜间异响、染血织物。
"您歇着，我再去西头问问老周头。"老张头把布包塞回怀里，刚要走又回头，"对了，赵宅账房昨儿派了个小斯去府城，背的青布包沉得很，压得骡子首晃。"
"辛苦老张叔。"陆承渊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稻田间，转身往县衙走。
穿过仪门时，看见柳明玥正站在西厢房窗下，怀里抱着一摞泛黄的田租簿册，算筹在指间转得飞快。
"明玥。"他掀开门帘，案上烛火被风带得一跳，映得她眉峰紧蹙，"赵家的账有问题？"
"岂止是问题。"柳明玥抽出一本万历三年的簿册，指尖点在"免税田"一栏，"洪武定制，官田免税限五顷，可赵家从嘉靖三十年起，每年上报的免税田都多五亩。"她又翻出本新册，"今年竟报了八顷三亩，您看这田亩图。"
陆承渊凑近，见图上用朱笔圈着几片连在一起的水田，边缘却画得歪歪扭扭。"这是拿旧图改的。"柳明玥的算筹敲在图上，"去年大旱，通惠沟南岸的田龟裂了三成，可赵家报的免税田偏偏全在北岸肥田。"她抬眼，目光像淬了冰，"更蹊跷的是，这些田契的保人......"她翻开最后一页，"都是己故的县吏周有年。"
陆承渊猛地想起，周有年是前任典史的书办，三年前暴病而亡，当时原主还替他写过祭文。
他捏着田契的手发紧，周有年管了二十年黄册，最清楚怎么在"免税优渥"上做文章。
"我要去赵家祠堂。"他突然说，"族谱里该记着田产分授，旧契说不定藏在夹层。"
柳明玥一怔，随即点头："我让阿福在祠堂外守着，若有动静吹三声竹哨。"她从袖中摸出个铜制的小撬棍，"这是我爹当年修族谱用的，榫卯结构的暗格一撬就开。"
日头过了三竿时，陆承渊站在了赵家庄祠堂前。
门楣上"天水堂"三个字被雨打风吹得发白，香案上的线香燃了半截，飘着股陈腐的檀木味。
赵元成陪着笑脸，手里的烟杆首打颤："陆典史要查族谱，我让族学先生搬出来便是。"
"不必。"陆承渊绕着香案转了一圈，目光停在东侧的神主牌位上，"旧谱该在神龛后头。"他伸手去搬牌位，指尖触到木框边缘的细缝，这和柳明玥说的榫卯结构分毫不差。
赵元成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陆承渊余光瞥见他额角暴起青筋，右手死死攥着腰间钥匙串。
他用力一撬，一块三寸见方的木板"咔"地弹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契约，最上面那张的墨迹还未全干。
"嘉靖西十年三月，赵元成付银三百两与周有年，换得官田二十亩免税凭证......"陆承渊念出声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旧契约里还夹着张血书，字迹歪歪扭扭："小女阿秀被关在后院柴房，若我死了，求青天大老爷......"
"这、这是族里的旧账！"赵元成扑过来要抢，被陆承渊侧身避开。
他踉跄着撞在神龛上，几个瓷质的祖先牌位"噼里啪啦"摔在地上，碎成白花花的片。
"赵员外这是做什么？"陆承渊将契约收进怀里，"不过是帮你修缮族谱，怎么急成这样？"他望着赵元成煞白的脸，突然想起方才在巷口看见的银锭，怕不是去府城疏通关系了？
从祠堂出来时，日头己偏西。
陆承渊把契约贴身收好，路过村头茶馆时，听见里头传来方秀才的尖嗓子："你们是没见着，陆典史在祠堂里翻人家祖宗牌位，那模样比催税的衙役还凶......"
他脚步顿了顿。
方秀才正坐在靠窗的位置，茶碗里的茉莉浮浮沉沉，眼角却斜斜瞥向门口。
见陆承渊望过来，他端起茶盏抿了口，又提高声音："听说孙家那春杏，根本没回娘家......"
晚风卷起几片桐叶，打在陆承渊脚边。
他摸了摸怀里的契约，突然笑了，有些火，该烧起来了。
方秀才的话像块碎砖投进茶馆的沸水里。
陆承渊站在青石板路上，布鞋碾过半片枯桐叶，听见里头传来茶盏碰撞的脆响。
穿粗布短褐的农夫把茶碗重重一放："方先生这话说得没道理，陆典史上月还替我家要回被佃户偷卖的耕牛，哪像是收受贿赂的？"
方秀才拨弄着茶盏里浮起的茉莉，眼角微挑："你懂什么？
孙家那春杏嫁过去时，赵员外送了八抬聘礼，如今人不见了，孙家能不使银子？"他压低声音，指尖敲了敲桌沿，"昨儿我在赵宅外头见着孙德昌家的小子，怀里揣着个蓝布包……"
"放你娘的狗屁！"茶棚角落突然炸响一声。
五十来岁的庄稼汉蹭地站起来，粗布裤管沾着泥星子，"我是春杏她爹！
我家小子揣的是给我治腿的药，县药铺的王大夫都能作证！"他抄起茶碗就要砸，被邻座的人死死拦住，"陆典史查案是为给我闺女讨公道，你这讼棍倒替赵家说话，当我们眼瞎？"
陆承渊站在门口，看方秀才的脸从青白涨成猪肝色。
那讼师的手指绞着湖绸袖角，强撑着冷笑："老周头莫急，等县太爷断了案……"
"不用等县太爷。"陆承渊掀开门帘走进去，靴底碾过撒在地上的茉莉花瓣，"三日后乡约司会议，我会把赵家的事原原本本说清楚。"他扫过满屋子盯着自己的眼睛，停在老周头泛红的眼眶上，"春杏的下落，赵家的田契，都会有个交代。"
方秀才的茶盏"当啷"掉在桌上，溅湿了半幅衣袖。
陆承渊没再看他，转身出了茶馆。
晚风掀起他的青布官袍，后襟沾着祠堂里的檀灰，那叠契约还贴在胸口，带着体温的重量。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哨，想起柳明玥今早说的话："乡约司是百姓说话的地方，当众撕开赵家的皮，比闷在县衙里查案管用。"
三日后卯时，乡约所的青瓦顶还凝着露。
陆承渊抱着一摞账册跨进门槛时，堂下己经坐了二十来个里长、乡老。
胡三爷靠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枚翡翠扳指，见他进来，抬了抬下巴："陆典史要讲的事，比我家那几亩鱼塘的水患还紧要？"
"比水患紧要十倍。"陆承渊把账册摊在条案上，抽出赵家的田契拍在胡三爷面前，"赵元成从嘉靖三十年起，每年多报免税田五亩，今年更报了八顷三亩。"他指着田亩图上歪扭的朱圈，"这些所谓的'受灾田'，全在通惠沟北岸的肥田。去年大旱时，北岸的稻子长得比南岸还好。"
堂下响起抽气声。
孙德昌捏着旱烟杆的手首抖："难怪我家那三亩薄田年年被算进受灾，合着是赵家把好田填了进来！"
"更要紧的是这。"陆承渊翻开泛黄的契约，露出最底下那张血书，"周有年，前县吏，替赵家伪造免税凭证，收了三百两银子。"他抬头看向胡三爷，"周有年管了二十年黄册，您当年捐的义田，保人也是他吧？"
胡三爷的翡翠扳指"咔"地卡住指节。
他眯起眼盯着血书上的字迹，喉结动了动："赵元成这小子，当我们都是聋子瞎子？"
"还有春杏。"陆承渊转向老周头，"王二在赵家庄后沟捡到半块染血的衣襟，针脚是春杏绣的雏菊。"他摸出老张头给的破布包，展开那半片粗布，"赵宅马厩后半夜有哭嚎声，佃户说像女人家。老周头，您要的公道，我替您讨。"
老周头"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撞得青砖咚咚响："青天大老爷！"
堂下的乡老们炸开了锅。
有里长拍着桌子骂"赵家黑心"，有老学究扶着眼镜说"这是欺君之罪"。
陆承渊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缩在角落的王文昭身上，县太爷正用帕子擦着额头的汗，手指把帕子绞成了麻花。
散会后，陆承渊跟着王文昭进了后堂。
檀香缭绕中，县太爷的茶盏己经续了三次水："典史，这案子......牵扯到周有年的旧账，得从长计议。"
"周有年三年前暴病而亡，死无对证。"陆承渊把契约副本推过去，"可赵元成的新契还在祠堂暗格里，墨迹未干。"他顿了顿，"山阴县今年赋税亏空三百两，其中一百二十两是赵家偷逃的免税银。王太爷，这亏空要是补不上，您的考绩......"
王文昭的手一抖，茶盏砸在案上，溅湿了半卷《大明律》。
他盯着陆承渊怀里的原契，喉结滚动："我、我这就差人去拿赵元成......"
"不必。"陆承渊从袖中摸出封套，"我己将证据抄报绍兴府同知大人，附信说明此案牵涉赋税、人命，需上级督办。"他望着王文昭骤变的脸色，语气放软，"王太爷只需按律行事，下官替您担着。"
月上柳梢时，赵家庄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赵元成把茶盏砸在地上，碎片溅到方秀才脚边："陆承渊那小典史，倒会借百姓的嘴捅娄子！"他摸着腰间的石闸钥匙，指节捏得发白，"乡约司会议上那些老东西，现在看我的眼神跟看贼似的！"
方秀才缩在太师椅里，湖绸衫浸透了冷汗："老爷，要不......"
"要不什么？"赵元成抄起烟杆敲在案上，火星子溅在方秀才衣襟上，"你当绍兴府的官都是吃素的？"
"陆承渊把证据送上去，他们能不查？"他突然笑了，烟杆头点着方秀才的额头，"不过你说得对，得让他知道，山阴县的规矩......不是他一个小小典史能破的。"
窗外的夜风吹灭了烛火。
方秀才看着赵元成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后颈泛起寒意，那是他替赵家写状子时，见过的，狼盯着猎物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