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门销烟的余烬尚未散尽,咸湿的海风里似乎还残留着生石灰的灼烈与万民欢呼的滚烫。然而,林长东胸腔里翻涌的却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股混杂着铁锈与石灰粉尘的、令人窒息的腥甜。他扶着钦差行辕冰冷的廊柱,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赫然洇开一抹刺眼的暗红——那是连日督造工事、吸入了过量粉尘与硝烟的后遗症,更是心力交瘁、深陷漩涡的具象。
“东翁!”亲信长随惊慌递上温水,眼中满是忧惧,“您这……”
“无妨!”林长东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用袖口狠狠擦去嘴角血迹,目光投向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最上面,是他刚刚草拟、墨迹未干的《粤省硝石硫磺急缺疏》,字里行间透着近乎绝望的焦灼:“……新铸膛线炮三十七位,皆乃国之重器!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药之炮,形同废铁!粤省官仓硝石硫磺几近告罄,闽浙协济遥遥无期,奸商囤积居奇,黑市价昂十倍!英夷舰队虎视眈眈,旦夕可至!恳请陛下雷霆天威,速调云贵川硝石,并严旨彻查囤积,平价征购!迟则……虎门危矣!海疆危矣!”
这封奏疏,是他为虎门防线做最后的嘶喊。然而,比这封奏疏更早飞向京城的,却是无数支蘸满毒液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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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养心殿。暮色如血,浸染着雕梁画栋。道光帝枯坐在御案后,冕旒的垂珠在他深陷的眼窝投下晃动的阴影。案上,两份奏报如同冰与火的炼狱,灼烧着他疲惫的神经。
左手边,是林则徐八百里加急的报捷与请功奏折。字里行间虎门销烟的盛况跃然纸上,民心激荡,外商慑服,新铸膛线炮昂然矗立,更有附上的《海防十二议》详册,图文并茂,详述铁芯铸炮、土敏土工事等“奇技”。林则徐力陈林长东“洞悉夷情,匠心独运,实乃国士无双”,请旨破格擢升,督办军工。
右手边,却是一叠厚厚的、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弹章!署名者,有都察院的清流言官,有广东本地的道府官员,更有几位分量极重的满洲勋贵!
> “……林长东者,寒门竖子,骤得幸进!所献‘铁芯铸炮’、‘土敏土’诸法,闻所未闻,迹近妖妄!其炮管内壁光滑如镜,镌刻螺旋,此非人力可为,恐是左道邪术,以惑人心!”
> “……妄改朝廷工部百年成法,私创‘水泥’之名,僭越祖制!更煽动民夫以奇技淫巧为能,长此以往,工匠轻慢官法,黎民不事耕读,国本动摇!”
> “……查林长东督造炮台期间,采买物料账目混乱,硫磺硝石耗费尤巨,其间恐有中饱私囊、贪墨军资之嫌!请旨锁拿进京,交部严议!”
> “……林则徐受其蛊惑,妄兴大工,劳民伤财!更纵容此子当众妖言‘英夷炮利’,动摇军心!销烟虽有小功,难掩其识人不明、驭下无方之过!”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尤其那份首指“妖术”、“贪墨”的弹章,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道光帝多疑的心上!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林则徐奏折里那些结构精妙得不可思议的炮管剖面图,再看看弹章里“非人力可为”、“左道邪术”的指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是啊,一个翰林编修,如何懂得这些闻所未闻的奇技?莫非……真有不妥?
“啪嗒。”一滴朱砂墨,从悬停的笔尖坠落,正正滴在林长东那份《硝石急疏》“无药之炮,形同废铁”八个绝望的大字上,洇开一团刺目惊心的猩红,如同泣血。
“无药之炮……形同废铁……”道光帝喃喃重复着,枯槁的手指神经质地捻动着翡翠朝珠。林则徐的报捷,言官的弹劾,林长东的告急……三股力量在他脑中疯狂撕扯。一边是虎门可能的赫赫战功和新式利器,一边是朝野汹汹的“妖术”、“贪墨”之议,另一边是那赤裸裸的、令人心悸的“废铁”警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无力与狂躁。
“传旨……”道光帝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难以抉择的煎熬,“林则徐……销烟有功,着……交部议叙。然整饬海防,耗资甚巨,朝野非议……着其……务必谨慎,核实工料,杜绝虚耗!” 一份含糊其辞、充满猜忌的“奖赏”。
“林长东……”他目光扫过那叠弹章,又落在被朱砂泪染红的“废铁”二字上,眼中挣扎更甚,“……协理有功,然……年少骤进,易惹物议。着……留于林则徐军中听用,戴罪效力!所陈硝石硫磺事……着军机处,议处。” 一道充满警告与不信任的“留用”!
“另……”道光帝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被逼到墙角的困兽,带着一丝迁怒的阴狠,“谕令琦善!销烟事毕,其督粤不善,致海防废弛、鸦片流毒之罪,难逃干系!着……拔去花翎,暂留两广总督任……以观后效!” 对琦善,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给穆彰阿的政敌留了喘息之机,更是对林则徐、林长东变相的警告与掣肘!
圣旨拟就,用印发出。道光帝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巨大的龙椅上,望着殿外沉沉的暮色,眼神空洞。他知道,自己这一番和稀泥的旨意,既安抚不了清流,也喂不饱穆党,更解不了虎门的燃眉之急。他只是在拖延,在恐惧中,将一切推给未知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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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如同凛冬寒风,吹至虎门。林则徐接旨时,面沉如水,唯有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毕露。交部议叙?核实工料?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枷锁!而林长东“留用听用,戴罪效力”的八字评语,更是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刚刚铸就新炮的工匠脸上,抽在所有为虎门防线呕心沥血的人心上!
行辕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原本因销烟成功和新炮铸成而士气高昂的将领、匠头们,此刻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霾。看向林长东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意味——有同情,有惋惜,更有因圣旨而滋生的、难以避免的疏离与警惕。
“京堂……”林则徐屏退左右,只留林长东一人。他望着眼前这面色苍白、眉宇间难掩疲惫与郁色的年轻人,眼中充满了痛惜与愧疚,“是……是本官连累了你!这‘戴罪效力’……”
“大人何出此言!”林长东挺首脊背,声音虽因咳嗽而沙哑,却异常坚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长东只忧心硝石硫磺!新炮无药,便是摆设!英夷……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了!” 他此刻最揪心的,不是自己的“罪名”,而是那三十七门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膛线炮,即将成为海岸线上无用的铁疙瘩!这比任何弹章都更让他感到力不从心的绝望。
“本官知道!”林则徐重重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乱跳,“己遣人持本官手令,分赴闽浙、云贵,不惜一切代价,重金求购!然远水难救近火!且……”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琦善虽被拔了花翎,却仍踞总督之位!其党羽盘踞粤海关及地方,对硝石硫磺流通暗中封锁刁难!黑市价格己如脱缰野马!”
正说着,行辕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骚动!夹杂着匠人的惊呼与士兵的呵斥!
“不好了!火药局……火药局试验场炸了!”
林长东与林则徐霍然变色,冲出房门!只见远处划归火药局临时使用的一片偏僻滩涂,腾起一股浓烈的黑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与……一种奇异的、类似苦杏仁的辛辣气味!
两人策马狂奔而至。现场一片狼藉,简陋的草棚被掀飞,几个匠人和兵勇灰头土脸,惊魂未定。所幸爆炸规模不大,无人死亡,只有两人被飞溅的碎石划伤。
“怎么回事?!”林则徐厉声喝问。
负责试验的老匠师满脸烟灰,惊魂未定,指着地上一片狼藉的瓦罐碎片和焦黑的痕迹,颤声道:“回……回大人!是……是林京堂前几日吩咐试制的‘新法火药’……用……用那浓……浓什么水(硝酸)浸泡棉花……再……再混合硝石硫磺……小的们按方子小心操作,不知怎的,烘干时突然就……就炸了!”
林长东的心猛地一沉!硝化棉!这是他病急乱投医,试图利用简陋条件制备更高能无烟火药的疯狂尝试!他深知其极端不稳定,千叮万嘱要谨慎,却还是……失败了!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技术代差的鸿沟,物资的匮乏,人力的局限……在这个时代,想要强行点开科技树,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胡闹!”林则徐看着眼前惨状,又惊又怒,更多的是后怕!他转向林长东,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长东!非常之时,更需持重!此等闻所未闻之法,凶险莫测!若再有无谓折损,你让本官如何向将士、向朝廷交代?!” 这声“胡闹”,不仅是责备,更是一位肩负重担的统帅,在绝境中对不可控风险的巨大恐惧!
林长东脸色惨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一地狼藉,看着匠人们惊惧的目光,看着林则徐眼中那深重的忧虑与疲惫,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引以为傲的超越时代的见识,此刻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危险。
就在这时,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冲进行辕,将一封插着羽毛的密信呈给林则徐。林则徐拆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大人?”林长东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林则徐缓缓抬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福建水师……巡船急报……昨日黄昏……于澎湖以东海域……发现……发现大规模英夷舰队!战舰……不下西十艘!正向……西北方向……全速行进!”
西北方向——正是广东!虎门!
轰——!
这消息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林长东脑中炸响!英夷主力,来了!而虎门,三十七门寄托了所有希望的膛线炮,炮膛冰冷,药室……空空如也!
力不从心?何止是力不从心!这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是眼睁睁看着历史的车轮,带着狞笑,再次碾向那注定血肉模糊的轨迹!林长东踉跄一步,喉头一甜,又一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喷溅在脚下新筑的、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绽开一朵刺目绝望的猩红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