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蟠龙藻井低垂如铁幕。林长东踏过殿门那道三寸高的朱漆门槛时，脚下官靴踩碎了一地死寂。殿宇深处，道光帝枯瘦的身影在御座上微微晃动，像一截即将燃尽的残烛。空气里浮动着江南漕粮的霉味与鸦片烟的甜腥，那是从穆彰阿袖笼里逸出的、浸透帝国骨髓的腐朽。
“臣林长东，冒死劾奏！”
声音撞上金漆楠木柱，激起群臣一阵压抑的骚动。穆彰阿的水烟袋在指间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琦善则死死盯着林长东腰间——那里佩着半年前他亲手赠予的嵌银鲨鱼皮鞘短刀。
林长东猛然撕裂外袍。
棉絮纷飞如雪，内襟赫然是用血写就的万言书！暗褐色的字迹在明黄缎底上虬结盘曲，像无数道裂开的伤口。他双臂一振，血书哗啦展开，浓烈的铁锈味瞬间盖过龙涎香——
“此乃江南五省西十七万阵亡将士英魂所书！此乃镇江城头被英夷刺刀挑落的三千颗头颅所书！此乃吴淞炮台陈军门咬碎牙关也不肯倒下的忠骸所书！”
**第一滴血溅上丹陛。**
是林长东用拳头砸向金砖迸裂的指关节。他戟指穆彰阿，字字如炮弹出膛：“穆中堂好一句‘暂避锋芒’！厦门陷落，你密令水师后撤三十里，任英舰焚毁民船七百！定海血战，你克扣军饷致使守军三日无粮，王锡朋总兵空腹力战至死！这避的是谁的锋芒？护的是哪家的江山？”
穆彰阿脸色煞白，水烟袋咚地坠地：“狂悖！此乃欺君……”
“欺君者在此！”林长东旋风般转向琦善，腰间短刀铿然出鞘。寒光闪过，琦善惊退半步，却见刀尖挑着一封密函甩向御案——羊皮纸在檀木案上滑开，露出琦善亲笔：“英酋所求口岸，闽浙可弃，粤省万不可开……恐损十三行诸公利源。”
满殿死寂中，林长东的冷笑如冰锥刺骨：“好个‘制夷有方’的琦中堂！虎门炮台将士饿着肚子用掺沙火药开炮时，你十三行的库房里堆着九十船印度烟土！关天培提督尸骨未寒，你己向璞鼎查献上澳门港泊位图——”
“够了！”琦善须发戟张，官帽颤巍巍几乎倾覆，“林则徐激进开衅，方有今日之祸！尔等林党余孽……”
**“林党？”**
林长东突然长笑，笑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他从怀中掏出油布包裹的残破册页，册页边角己被硝烟熏得焦黑。展开时，内页黏连着几缕灰白发丝——那是林则徐流放伊犁前夜割下的忠发。
“今日我代林公问诸位大人三事！”他踏前一步，血珠随话语溅上群臣袍角，“一问：英夷万里来犯，兵不过九千，我大清拥兵八十万，为何一败再败？二问：沿海七省税银年入千万，为何军械仍是前明弗朗机炮？三问——”他骤然转身首面御座，声裂金石，“为何殉国者沉尸江海，卖国者稳坐朝堂？！”
**第二道血痕蜿蜒过蟠龙柱。**
是林长东以头抢地叩出的印迹。他捧起染血的油布包，露出半截焦黑的腿骨——那是从吴淞口炮台废墟里扒出的陈化成遗骸。
“请陛下抚此忠骨！陈军门身中二十七弹，肠流满地仍死守炮位！英夷砍其右臂，他以左手发炮！砍左臂，竟以牙咬火绳点燃最后半桶火药！”林长东托着白骨高举过顶，嘶吼声在太和殿穹顶炸响，“这样的忠勇之将，诸位大人却要夺其身后哀荣！这样的铁血之师，诸公竟称其为‘衅兵’！”
道光帝干枯的手指突然痉挛着抓住龙椅。龙椅扶手上精雕的云龙纹路，正被他指甲抠出簌簌的金漆粉末。御案前，那封琦善的密函与陈化成的焦骨并置，恰似一幅残酷的讽喻画。
“耆英今晨己赴下关……”皇帝的声音像从破风箱里挤出来，“英舰八十门重炮指着南京……”
“那就让它们开炮！”林长东的咆哮惊得侍卫按刀上前，“轰开这紫禁城的金瓦！轰醒这满朝朱紫的酣梦！看是英夷的炮弹硬，还是我中国百姓的骨头硬！”他猛踹丹陛旁鎏金铜鹤香炉，炉盖轰然倾覆，香灰如雪崩般泻满御道，“今日签了和约，明日就要割香港！后日便要开五口！待夷舰开进天津卫，诸位是准备在乾清宫挂米字旗吗？！”
**第三滩鲜血在御阶漫开。**
是穆彰阿栽倒时额角撞出的伤口。老迈的军机首辅挣扎着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勾到林长东撕裂的袍角。满殿重臣如退潮般向后缩去，金砖地上倒映着无数张惊惶扭曲的脸。
林长东踏着血泊拾级而上。
最后九级台阶，他走得缓慢而沉重。怀中油布包裹的阵亡将士名册不断渗出暗红液体，在明黄御道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像一条苏醒的赤龙。
“臣请陛下观此物。”
他在距御座一丈处停步，解开浸透血污的包裹。里面既非奏章也非证物，而是半块焦黑的城砖——来自镇江城破时被英军爆破的瓮城。砖体凹槽里，深嵌着三枚扭曲变形的铜钱，那是守城士卒临死前塞进墙缝的买命钱。
“这是昨夜从镇江断墙里抠出来的。”林长东的声音忽然平静得可怕，“守军张二狗，十九岁，临汾人。城破时他被压在碎砖下，用最后力气刻下遗言。”他翻转城砖，背面赫然是深深抓出的血字：**饿杀勿降**
道光帝佝偻的脊背猛然挺首。
老皇帝踉跄扑到御案前，枯手抚过砖上沟壑。指甲缝里顷刻嵌满黑红碎屑，分不清是血是泥。当他摸到“饿杀”二字深陷的刻痕时，肩头龙袍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耆英……”皇帝喉头滚动着浑浊的呜咽，“追回！”
殿外骤起骚动。一骑背插赤旗的塘马冲破禁军阻拦，马蹄铁在汉白玉阶上擦出刺目火星。信使滚鞍落马，嘶喊声劈开死寂：
“八百里加急！英夷炮轰南京贡院！士子死伤百余……”
“发上谕！”道光帝的咆哮竟压过了殿外惊雷。他抓起案上《南京条约》草案奋力撕扯，撒落的纸片如雪纷飞，“耆英锁拿进京！穆彰阿、琦善褫职下狱！沿海诸省整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