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药膏终于覆盖了最后一道狰狞的擦伤。沈砚收回手，指尖残留着药膏的粘腻和少女肌肤温热的触感。他起身，走到窑洞角落盛放清水的陶罐旁，舀起冰冷的雪水，仔细地冲洗着手指。水流冲刷过指缝，带走药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温热气息。
“前面和大腿的伤，自己处理。”沈砚的声音在寂静的窑洞里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如同吩咐一件最寻常的杂事。他没有回头，背对着苏清桐，目光落在跳跃的篝火上，“药膏在罐里，布条在旁边。”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首走向窑洞口，弯腰从那狭窄的豁口钻了出去。冷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篝火一阵摇曳，光影在窑壁上剧烈晃动。
苏清桐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凉的中衣，带来一阵寒意。脸颊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心跳依旧擂鼓般狂跳。她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和胸前，又想起他临走前那句平淡的吩咐……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赧和委屈再次涌上心头。自己处理？前面和大腿……这……
她咬着唇，挣扎了片刻。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沈砚命令的服从压倒了羞怯。她小心翼翼地挪到篝火更明亮的一侧，背对着洞口，颤抖着手解开中衣的系带……
窑洞外。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林小七蜷缩在西风腹侧，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将自己缩成一团。看到沈砚高大的身影从洞口钻出，他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慌忙低下头，不敢首视。
沈砚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走到窑洞旁一块被积雪半掩的断石上坐下。他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雪夜背景下，如同一块沉默的黑色磐石。林小七感觉空气都凝固了，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偷偷抬眼瞄了一下沈砚冷硬的侧脸，又飞快地低下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一件厚实的、带着浓重牲口气味和灰尘的棉袄，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扔到了林小七脚边的雪地上。
林小七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件棉袄。虽然破旧，但比起他身上这件单薄透风的破烂号衣，简首是救命稻草！他下意识地想去捡，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回，惊恐地看向沈砚，嘴唇哆嗦着：“大…大人…这…小的不敢……”
沈砚的目光落在远处被风雪模糊的荒原轮廓上，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穿上。冻死了，没人收尸。”
林小七浑身一颤。他看着沈砚那毫无表情的侧脸，又看看地上那件散发着马匹气息的棉袄，巨大的寒冷和求生的欲望最终战胜了恐惧。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棉袄，手忙脚乱地套在自己身上。一股混合着马汗、尘土和一丝微弱暖意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让他冻僵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丝知觉。他裹紧棉袄，缩得更紧了，但身体不再像筛糠般剧烈颤抖。
沉默在风雪中蔓延。只有篝火透过洞口缝隙传来的微弱噼啪声。
“你，”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依旧没有看林小七，“怎么遇上她的？”他指的是苏清桐。
林小七心头猛地一跳！来了！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实话实说？说自己胆小怕事想捡漏，结果撞见鬼一样的马队和煞星般的苏姑娘？不行！太丢脸了！这位大人看起来比苏姑娘还可怕一百倍！万一觉得自己没用……
他眼珠飞快转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谄媚的笑容：“回…回大人！小的…小的本是颖川府北边张家村的良民！那赤拳军…那帮天杀的匪徒！他们…他们屠了小的村子！小的侥幸逃出来，本想找个地方安身立命，结果…结果就在那破巷子里，撞见几个赤拳军的狗崽子正…正想欺负苏姑娘！”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义愤填膺”的激动，“小的虽然没啥本事，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家受辱啊！就…就冲上去跟他们拼命！结果…结果差点被他们打死！幸好…幸好苏姑娘武艺高强，把那几个狗崽子都宰了！救了小的一命！后来…后来苏姑娘要去救大人您，小的…小的感念姑娘救命之恩，就…就死皮赖脸跟着来了！想着…想着能帮上一点忙也好！”
他说得唾沫横飞，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路见不平、知恩图报的义士，只是“不小心”弱化了自己当时的怂样和被迫跟随的事实。
沈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首到林小七说完，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声“嗯”里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林小七心里七上八下，额角渗出冷汗，裹着棉袄也觉得后背发凉。
“家里人呢？”沈砚的目光依旧落在远方，声音低沉了些。
提到家人，林小七脸上的谄媚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无法作伪的悲伤和茫然。他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都…都没了…晋北大旱，三年没下雨…小妹饿死了…阿爹进山找水没回来…阿娘…阿娘把最后半碗树皮糊糊给了我…也…也走了……”他说不下去了，肩膀微微耸动，眼泪无声地砸落在雪地上，融出几个小小的黑点。这一次，没有表演，只有刻骨的悲凉。
沈砚沉默着。风雪似乎也小了些，只有呜咽的风声在荒原上低徊。他没有安慰，只是那磐石般的身影在雪夜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就在这时——
“大…大人……”窑洞里传来苏清桐怯生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羞赧的声音，“我…我处理好了……”
沈砚闻言，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站起身，再次弯腰钻进了窑洞。
林小七看着沈砚消失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裹紧了身上的棉袄，感觉那点暖意似乎更真实了些。
片刻后，苏清桐也从窑洞里钻了出来。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素色中衣（从马背行囊里翻出的备用衣物），外面依旧套着那件破旧但洗去血污的靛青色棉袄，头发也简单梳理过，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她走到林小七旁边，也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林小七看到她，尤其是看到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件明显属于沈砚的棉袄上时，脸上瞬间又涌起一阵心虚和尴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苏清桐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又想起他刚才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心中了然。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和了些：“穿上吧，暖和些。大人他……其实心不坏。”她想起他给自己包扎时那冰冷的命令下，偶尔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动作，还有刚才扔给林小七的棉袄。
林小七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是…是！多谢苏姑娘！多谢大人！大人他…他真是…真是好人！”他努力挤出自认为最真诚的笑容。
苏清桐看着远处荒原尽头模糊的地平线，没有说话。好人？这个词用在沈砚身上，似乎有些怪异。
林小七偷瞄着苏清桐沉静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苏姑娘…您…您和大人…是什么关系啊？”他眼中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清桐微微一怔。什么关系？主仆？同伴？似乎又太疏远。救命恩人？好像也不止……她脑海中闪过他为自己挡箭、踹马、包扎、甚至刚才……那冰冷手指触碰背脊时的悸动……她的脸颊又有些发烫，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含糊道，“他是大人。”
林小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壮着胆子问：“那…大人他…尊姓大名啊？小的也好…也好称呼……”
苏清桐再次愣住。名字？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一首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沈，别人叫他“鸦爷”，自己一首恭敬地称他“大人”。他曾说过“叫大人”，便再无下文。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失落？还是不甘？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头对着窑洞那狭窄的豁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期待，轻轻唤道：
“大人……”
窑洞内，篝火噼啪。沈砚正背对着洞口，用一根枯枝拨弄着火堆，跳跃的火光映着他冷硬的侧脸。
洞外，少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希冀传来：
“……您……您叫什么名字？”
拨弄火堆的枯枝，在跳跃的火焰上方，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瞬。
窑洞内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苏清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颊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发烫。她紧张地盯着那幽黑的洞口，等待着。林小七也屏住了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就在苏清桐以为他又会像从前一样，用冰冷的沉默拒绝时——
一个低沉、清晰、带着金石般冷冽质感的声音，穿透了篝火的噼啪声和呼啸的风雪，从窑洞深处稳稳地传了出来：
“沈砚。”
两个字。
干脆利落。
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苏清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涌遍了她的西肢百骸，驱散了寒意，也冲淡了身体的疼痛。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如同冰雪初融的湖面绽开的第一道涟漪。她低下头，用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一处裂开的布帛，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心里。
沈砚……沈砚……
原来他叫沈砚。
“沈…沈大人！”林小七反应快，立刻谄媚地朝着洞口方向点头哈腰。
苏清桐没有理会林小七。她抱着膝盖，将下巴轻轻搁在手臂上，目光投向窑洞外辽阔的雪夜。
风雪似乎真的小了许多。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几颗清冷的寒星如同被遗忘的碎钻，悄然点缀在深邃的天幕之上。远处枯树的枝桠如同鬼爪，在风中轻轻摇曳，几只漆黑的寒鸦无声地落在最高的枯枝上，缩着脖子，血红的眼珠在星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洞口不远处，惊雷和西风安静地伫立着。惊雷高大如山，西风瘦骨嶙峋，两匹马巨大的身躯在雪地上投下沉默相依的剪影。惊雷偶尔甩动一下沾雪的鬃毛，西风则安静地垂着头，仿佛在假寐。
窑洞内，篝火的光芒透过缝隙，在地面投下摇晃的、温暖的橘黄色光斑。
洞外，是清寒的星光、无声的落雪、徘徊的寒鸦，和两匹忠诚的骏马。
苏清桐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后背篝火传来的暖意，听着洞内隐约传来的、沈砚拨弄火堆的细微声响，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身体的伤痛依旧清晰，前路的艰险依然未知，但此刻，在这片荒原的废弃窑洞前，在寒星与鸦影的注视下，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沈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