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渗入骨髓的毒。疼痛,是唤醒意识的鞭。
慕雪瑾是被冻醒的,也是被浑身上下撕裂般的剧痛疼醒的。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潭底部,被无数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痛,艰难地挣扎着浮出水面。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火烧火燎的痛楚,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结冰的毛玻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跃的、橘红色的光芒。不是冰冷的星图,也不是玉石阵法的灵光,而是…篝火?
噼啪…噼啪…
干燥木柴燃烧的细微爆裂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温暖的热浪夹杂着松脂的焦香,如同微弱的暖流,拂过她冰冷僵硬的脸颊和身体。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洞壁粗糙,覆盖着湿冷的青苔和冰凌。洞口被几块巨大的、布满积雪的山石半掩着,挡住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只留下狭窄的缝隙,透进外面铅灰色的天光和狂风的呜咽。篝火就在洞中央的一个浅坑里燃烧着,跳跃的火光将洞壁染上温暖跳动的橘红色光晕,也将一个背对着她、盘膝而坐的佝偻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石壁上。
老秦?
不…不是老秦。
那身影比老秦更加佝偻,裹着一件脏兮兮、打满补丁的兽皮袄子,花白稀疏的头发用草绳胡乱扎着。他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拨弄着篝火,动作缓慢而笨拙。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带着冰冷的血腥气,猛地涌入慕雪瑾混乱的脑海!
风雪!黑云寨!狰狞的匪徒!刺入眼窝的骨簪!扑面而来的冰冷刀锋!婴儿体内爆发的恐怖意志!灵魂撕裂般的剧痛!最后…是那截小小的断剑残片爆发出的…清越剑鸣和湛蓝光芒!
赋儿!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慕雪瑾的心脏!她猛地想要坐起,去看怀中的婴儿!然而身体如同散了架的破木偶,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又重重地跌回冰冷坚硬的地面,激起一片灰尘。
这动静惊动了篝火旁的人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极其苍老、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如同被风霜和岁月反复揉搓过的树皮。皮肤黝黑粗糙,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呈现出一种近乎褪色的灰黄色,里面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万载的悲苦。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着,露出残缺发黄的牙齿。
一个…老瞎子。
“醒了?”老瞎子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枯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灰黄色的、没有焦距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慕雪瑾的身体,落在她身后的洞壁上。
“孩…孩子…”慕雪瑾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吐出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剧痛,她挣扎着,用尽力气去摸索自己的怀里。
空的!
怀中的襁褓不见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不顾剧痛,猛地撑起上半身,目光疯狂地在狭小的山洞里扫视!
篝火旁,就在老瞎子身边不远处,那厚厚的、从守墓人村落带出的毛皮襁褓,正静静地铺在地上。襁褓被小心地打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君倾赋苍白沉睡的小脸。
他依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篝火的跳跃光影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小脸依旧毫无血色,嘴唇泛着青紫。呼吸微弱悠长,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但…他心口的位置,那点微弱的橘黄色光芒,依旧在顽强地、缓慢地搏动着!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不肯熄灭的星火!
慕雪瑾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巨大的虚脱感伴随着剧痛席卷而来,让她再次在地。还好…赋儿还在…心火还在…
她的目光随即被襁褓旁边的一样东西吸引。
是那截小小的断剑残片。
它静静地躺在婴儿手边,依旧黯淡无光,布满细微裂痕,如同最普通的顽石。然而,在它靠近剑尖(如果那还能称为剑尖)的位置,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边缘,却沾染着一点早己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
那是她的血。
篝火跳跃的光芒映照在那点干涸的血迹上,仿佛给这冰冷的残片注入了一丝诡异的生命力。
“雪地里…捡的。”老瞎子那毫无起伏的沙哑声音再次响起,他的“目光”似乎“看”向了那截断剑残片的方向,“你…还有那娃儿…倒在血里…旁边…躺了一地的…死人…”他顿了顿,灰黄色的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忆那血腥的场景,“那娃儿…手里…死死攥着…这石头…”
慕雪瑾的心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紧握骨簪刺入匪徒眼窝的手。掌心一片狼藉,骨簪早己不知所踪,只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划痕和冻伤的青紫,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死人…都死了?”她嘶哑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记得那些匪徒被断剑残片的力量掀飞,但没亲眼看到他们是否真的毙命。
“脖子…断了。”老瞎子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骨头…碎了。雪…都染红了。”他用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篝火边缘一根燃烧的木柴,火星噼啪西溅。
慕雪瑾沉默了。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并非因为洞外的风雪,而是因为这老瞎子描述那血腥场面时的麻木和平静。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救她和赋儿?
“你…是谁?”她艰难地问道,警惕地盯着那张麻木的苍老面孔。
老瞎子拨弄篝火的手停顿了一下。灰黄色的眼珠没有任何焦距地“望”着跳跃的火焰,许久,才用那干涩的声音缓缓道:“山里…等死的…瞎子。雪大…找个洞…躲躲。碰上了。”
他的话语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暮气和对世间一切的漠然。仿佛救下慕雪瑾和婴儿,只是如同随手捡起一根挡路的枯枝般微不足道。
慕雪瑾没有再追问。她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潮湿的洞壁上,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截断剑残片和那点干涸的血迹。她清晰地记得,就是这截看似顽石的东西,在沾染了她鲜血的瞬间,爆发出了那洞穿虚妄、涤荡邪祟的湛蓝剑芒!那是剑神的力量!是守护的力量!
它…认主了?因为她的血?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她试探着,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颤抖着,朝着那截静静躺着的断剑残片探去。
指尖距离残片还有寸许,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锋锐感,如同无形的冰针,瞬间刺入了她的指尖!并非伤害,而是一种…冰冷的共鸣!仿佛沉睡的凶兽感应到了熟悉的呼唤,微微睁开了冰冷的眼眸!
慕雪瑾的手指猛地顿住!心脏狂跳!
就在这时!
“呃…!”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巨大痛苦的闷哼,从旁边沉睡的君倾赋口中溢出!
慕雪瑾的心瞬间被揪紧!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身体突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他紧闭的双眼眼皮疯狂跳动,左眼缝隙中,一丝极其微弱、却粘稠如污血的暗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带着无尽的暴虐和毁灭欲望!仿佛沉睡的魔尊意志感应到了断剑残片的锋芒,发出了不甘的嘶吼!
同时,他心口那点微弱的橘黄心火光芒骤然变得明灭不定,疯狂闪烁!如同被狂风吹拂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封印…再次松动了!
“赋儿!”慕雪瑾失声惊呼,顾不得那断剑残片,扑过去紧紧抱住痉挛的婴儿!她能感觉到,那代表着毁灭的暗红意志正在疯狂冲击心火封印,试图挣脱束缚!
老瞎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灰黄色的、没有焦距的眼珠转向君倾赋的方向,麻木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困惑,又像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慕雪瑾紧紧抱着痉挛的婴儿,掌心紧贴着他冰冷的小脸,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呼唤去安抚他灵魂深处的风暴。护心镜己碎,她没有任何力量去对抗那恐怖的意志,只能绝望地感受着怀中那小小的身体在冰与火的炼狱中痛苦挣扎。
就在那暗红光芒即将冲破心火封印的刹那——
那截静静躺在一旁的断剑残片,沾染着慕雪瑾干涸血迹的那道细微裂痕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丝比发丝还要纤细、几乎无法察觉的湛蓝光芒,如同最纯净的冰晶丝线,瞬间从残片中射出,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没入了君倾赋剧烈痉挛的眉心!
嗤——!
仿佛滚烫的烙铁浸入冰水!
君倾赋左眼缝隙中那丝粘稠的暗红光芒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发出一声充满怨毒和不甘的嘶鸣,瞬间熄灭!疯狂冲击封印的毁灭意志如同退潮般迅速缩回灵魂深渊!心口那点橘黄心火的光芒也随之稳定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疯狂闪烁。
小小的身体停止了痉挛,重新陷入深沉的昏迷,只是呼吸变得更加微弱,眉宇间的痛苦褶皱似乎更深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慕雪瑾抱着再次平静下来的婴儿,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刚才那一瞬的恐怖,比面对黑云寨的匪徒更加让她心胆俱裂!她看向那截重新归于沉寂、黯淡无光的断剑残片,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后怕。
是它…再次镇压了魔尊的意志?因为它沾染了她的血…所以能感应到赋儿的危机?
她颤抖着,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的断剑残片。
没有刺痛。没有锋芒。
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仿佛承载了万古悲怆与无尽锋锐的…质感。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血脉相连般的悸动。仿佛这冰冷的顽石,成了她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成了她守护怀中婴儿的…最后一柄、也是唯一的一柄…残剑。
老瞎子那灰黄色的、没有焦距的“视线”,似乎也“落”在了慕雪瑾触碰残片的手指上。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深陷的眼窝,在篝火跳跃的光影下,显得更加幽深莫测。
洞外,风雪的呜咽声似乎更加凄厉了。洞内,篝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光芒温暖却驱不散角落的阴影。慕雪瑾抱着沉睡的婴儿,指尖触碰着冰冷的断剑残片。残剑映血,宿命相连。前路茫茫,风雪未停。这截染血的残剑,是守护的微光,还是…通往更深渊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