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溪水般平静流淌,转眼就到了八月。腹中的孩子愈发活泼有力,小小的拳头和脚丫时常在肚皮上顶起清晰的凸起,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生命力。玲姐送的那套柔软的小衣服,己经被我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和其他几件精心挑选的婴儿用品一起,收进了行李箱最稳妥的位置。
离预产期越来越近,回婆家老家生宝宝、坐月子的决定,如同悬在头顶的时钟,滴答作响。平静如水的日子下,暗流开始涌动。
“真要走啦?”玲姐看着我笨拙地收拾工作台上的小零件,语气里满是不舍,“这肚子瞧着就快到时候了,路上可得当心点!坐车别颠着了!”她说着,又塞给我一包她自己晒的苹果干,“路上解解闷,生的时候也能补充点力气!”
“谢谢玲姐,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我接过带着阳光香气的苹果干,心里暖暖的。这小厂里的机油味、金属碰撞的轻响、玲姐爽朗的笑语,都成了这段安稳时光里珍贵的背景音。
“谢啥!生了娃儿,拍个照片给我看看!”玲姐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朴实的祝福,“回去好好的,别怕!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的事!”
别怕。这两个字沉甸甸的。我点点头,心里却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回到娘家,离别的氛围更浓了。妈妈几乎把整个厨房都搬空了似的,大包小包的食材塞满了另一个行李箱——老家没有的土特产、她晒好的菜干、甚至还有几包她认为“最补身子”的药材。
“这个,炖汤的时候放一点,补气血的……这个,月子里泡水喝,下奶……”妈妈絮絮叨叨地交代着,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爸爸沉默地检查着行李箱的轮子,又把一叠崭新的、用红纸包好的钱塞进我贴身的包里。
“拿着,应急用。生孩子是大事,别委屈了自己。”爸爸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那红纸包,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心。我知道,这不仅是钱,是爸妈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牵挂和底气。
最后一碗汤,是妈妈熬了许久的莲藕花生猪骨汤,浓郁清甜。我小口喝着,努力记住这熟悉安心的味道。妈妈坐在对面,目光胶着在我身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句:“到了那边……凡事多长个心眼。疼了累了别硬扛,该喊人就喊人。身体是自己的,孩子也是自己的,记牢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嗯,妈,我记住了。放心吧。”我放下碗,用力握住妈妈的手,那粗糙的触感传递着无言的力量。
林屿的车再次停在了楼下。他看起来比上次接我时更沉稳了些,脸上带着长途驾驶的疲惫,但看到我隆起的腹部时,眼神里多了一丝真切的期待和紧张。
“东西都齐了?我来搬。”他利落地接过爸妈手里的行李,又小心翼翼地去扶我的胳膊。这一次,我没有躲闪。几个月娘家生活的滋养,让我面对他时,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平静审视下的复杂。他依旧是那个让我爱过、怨过、依靠过也失望过的男人,但此刻,他更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是即将一起面对生产这道鬼门关的同伴。
“爸妈,我们走了。你们保重身体。”林屿对爸妈说,语气比上次诚恳了些。
“路上一定慢点开!安全第一!”爸爸再次叮嘱。妈妈则紧紧抱了抱我,在我耳边飞快地、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记住妈的话,别怕,有事打电话,多远妈都赶过去!” 她的怀抱温暖而用力,带着诀别般的珍重。
车子启动,熟悉的街景又一次在窗外倒退。爸妈的身影在反光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这一次,车厢里的安静不再令人窒息。林屿打开了舒缓的音乐,偶尔询问我的感觉,提醒我喝水,调整座椅靠背的角度。他的关心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像是在努力扮演好一个即将为人父的角色。
路程漫长。窗外的风景从熟悉的丘陵渐渐过渡到平坦广阔的田野,空气也变得愈加燥热。腹中的宝宝似乎也感受到了旅途的颠簸和环境的改变,变得异常活跃,小脚丫有力地蹬踹着,像是在宣告他的存在,也像是在表达他的不安。我轻轻抚摸着那凸起的鼓包,低声安抚:“宝宝别怕,妈妈在呢。我们要回家了……回爸爸的老家。” 这句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始终是“婆家”,是充满未知和潜在风暴的战场,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家”。
傍晚时分,车子终于驶入了林屿老家所在的镇子。夕阳给整齐的楼房镀上一层金边,街道比上次来时似乎更热闹了些。车子最终停在那栋熟悉的三层小楼前。这一次,楼前的人更多了。除了公婆,还有几个面熟的亲戚,脸上都堆满了热切的笑容,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的肚子上。
婆婆依旧是打头阵,穿着一身更显富贵的绛紫色绸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看到我下车,立刻像一阵风似的迎了上来,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几条街:
“哎哟!我的好媳妇!可算把你盼回来了!瞧瞧这肚子!沉甸甸的!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她不由分说地搀住我的胳膊,力道依旧不小,但这次,她的手没有首接摸上我的肚子,而是虚虚地护在我腰后,嘴里不停地念叨:“路上累坏了吧?快进屋歇着!房间都给你收拾得妥妥当当!特意给你换了最软的床垫!吃的喝的都备齐了!”
公公也笑着招呼,亲戚们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看着气色真好!亲家母照顾得好啊!”
“这月份正合适,回来生正好!”
“啥时候发动啊?我们都等着抱大孙子呢!”
那些目光,那些议论,依旧聚焦在肚子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集体期待。我被簇拥着进了屋。屋里似乎更整洁了些,那股新家具和香烛混合的味道淡了许多,空气里反而飘着一股淡淡的艾草清香。
婆婆径首把我引向二楼。推开最东边那间房的门,我微微一愣。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但明显重新布置过。床铺换成了更宽大柔软的款式,床边铺着厚厚的地毯。窗边多了一张舒适的摇椅,上面搭着柔软的毯子。最让我意外的是,角落里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婴儿床,铺着干净的卡通床品,旁边还放着一个未拆封的、崭新的婴儿提篮——正是我之前在网上看中,却因为婆婆嫌贵而没敢下单的那款!
“这……” 我有些愕然。
“嗨,想着你月份大了,回来得舒服点!这床垫是妈特意去挑的,孕妇专用!这摇椅,累了可以靠着歇歇!这小床和提篮……”婆婆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和讨好(?)的笑容,“是林屿他爸托人从市里买的!说是现在都兴这个!安全!放心!”
我下意识地看向林屿。他站在门口,对上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爸说……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晚饭依旧丰盛,但不再是一味的浓油赤酱。餐桌上多了几道清淡的蒸菜和时令蔬菜。婆婆依旧热情地给我夹菜,但不再是强行塞来的肥肉,而是一块清蒸鱼腹,或者几筷子绿油油的青菜。
“多吃点鱼,孩子聪明!青菜也好,补充维生素!”婆婆的语气少了些强制,多了几分商量的口吻。虽然她的目光还是会习惯性地扫过我的碗,但不再带着那种迫人的审视。
饭后,婆婆没有像上次一样坚持送我上楼,只是叮嘱:“累了就赶紧休息!晚上起夜小心点,楼梯灯给你留着!”
回到房间,反锁上门(这个习惯似乎刻进了骨子里)。我背靠着门板,感受着房间里陌生又带点刻意的舒适。走到婴儿床边,指尖抚过那光滑的木质栏杆和柔软的床品。又看向那个崭新的婴儿提篮,包装都没拆。
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料瓶。
忐忑依旧在:婆婆的热情能持续多久?生产时的未知恐惧;坐月子时可能的摩擦;育儿理念的巨大鸿沟……这些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此刻,心底深处,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是对新生命的期待,是对自己即将成为母亲的角色的期待,甚至……是对这个被重新布置过的房间、对林屿和他父亲那一点点改变所透露出的、一丝丝接纳可能的期待?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小镇渐次亮起的灯火,与娘家城市截然不同的景象。手掌轻轻覆盖在剧烈胎动的肚皮上,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蓬勃的活力。
“宝宝,”我低声呢喃,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我们到了。接下来,就是迎接你了。不管前面是什么,妈妈都会……努力保护好你,也保护好自己。”
窗外,夜色温柔。屋内,新买的婴儿提篮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场关于生命降临的盛大仪式,和随之而来的、无法预知的挑战与磨合,即将在这个陌生的“老家”,拉开序幕。而我的心,在忐忑的深渊边缘,终于捕捉到了一缕名为“期待”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