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赵家村的年味开始往浓里酿。王桂香翻出积了灰的蒸笼,用碱水擦了三遍,竹篾缝里的霉斑总算没了,透着股干净的竹香。“今天蒸年糕,”她把泡好的黄米倒在石碾上,“你叔说今年玉米收得多,得蒸两笼黄米糕,过年招待客人,也给石头家送点。”
黄米是前几天去镇上换的,用了十斤玉米,换回来五斤黄米,还带着点沙土,红丫正蹲在院里的石板上挑拣。米里的小石子硌得指尖发麻,她却挑得认真,一颗都不肯放过——黄米金贵,过年才能吃上一回,不能糟蹋了。
赵老实蹲在石碾旁,慢悠悠地碾着米,黄米粒被碾成粉,簌簌落在簸箕里,像撒了层金粉。“慢着点碾,”王桂香在旁边催,“粉细了才好吃,粘牙。” 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噼啪”响,蒸笼开始冒白汽,裹着股甜香,飘得满院都是。
石头来得比平时早,背着半袋新磨的玉米面(他娘说蒸年糕掺点玉米面更筋道),还带了串晒干的红枣,是秋天摘的,肉厚核小。“我娘说让我来帮忙烧火,”他把红枣放在石桌上,“她蒸年糕总糊,说你娘的手艺好,让我学学。”
王桂香正在揉面团,黄米粉里掺了温水,揉得软硬适中,听见这话,嘴角撇了撇,却没怼人:“想学就看着,揉面得用劲,把气揉进去,蒸出来才不塌。” 她把面团分成小块,递给红丫,“你包红枣,别包太多,漏出来就糊了。”
红丫捏着面团,把红枣塞进中间,团成圆滚滚的,像个小元宝。石头凑过来看,笨手笨脚地想试试,面团却总粘在手上,他急得首搓手,惹得王桂香笑:“傻小子,手上沾点干粉就不粘了。” 她抓了把黄米粉,撒在石头手上,像撒了层金粉。
陈知青是中午来的,手里拎着个纸包,是从县城供销社买的红糖(托人弄的糖票)。“我娘寄来的糖票,买了两斤红糖,”他把纸包递给王桂香,“蒸年糕蘸红糖吃,甜。”
“你这孩子,咋总花钱?”王桂香嘴上骂着,手却接得快,把红糖小心翼翼地收进柜子里,“留着过年吃,给你也蘸两筷子。”
陈知青没客气,坐在灶膛边帮忙添柴,火苗映得他脸发红,镜片后的眼睛亮闪闪的。“我明天去县城参加招工考试,”他突然说,声音被蒸笼的白汽裹着,有点闷,“考三天,回来就能知道结果了。”
屋里的动作都停了停。赵老实的碾子不转了,王桂香的面团捏在手里,红丫包红枣的动作顿了顿,只有石头还在添柴,火“噼啪”响,像在打破沉默。
“考得上不?”王桂香先开了口,把面团放在案板上,“城里的考试,是不是比咱村的扫盲班难?”
“不知道,”陈知青笑了笑,往灶膛里添了块柴,“考不上,就回来接着教扫盲班,反正我也会编筐了,饿不着。” 他说得轻松,红丫却看见他捏着柴的手指,关节都白了。
蒸笼的白汽越来越浓,把窗户纸都熏得发白。王桂香打开笼盖,一股甜香涌出来,黄澄澄的年糕躺在笼屉里,鼓溜溜的,像堆小元宝。“先蒸好了一笼,”她用筷子夹了块,放在粗瓷碗里,递给陈知青,“尝尝,没放红糖,也甜。”
陈知青咬了一口,黄米的黏裹着红枣的甜,在嘴里慢慢化开,暖得从喉咙一首甜到心里。“比城里的蛋糕好吃,”他笑着说,眼睛里却有点湿,“我娘蒸的年糕,没放红枣,没这么甜。”
红丫也夹了块年糕,放在石头手里,他的手刚添过柴,有点黑,却接得稳,咬了一大口,含糊道:“甜,比红薯甜。” 他的嘴角沾着黄米粉,像只偷吃的小松鼠,惹得大家都笑了。
下午,年糕蒸完了,晾在院里的苇席上,黄澄澄的一片,像撒了满地的元宝。王桂香装了满满一篮,让红丫给二大娘家送过去,“她家孙子念叨好几天了,让孩子尝尝鲜。”
红丫提着篮子出门,陈知青说要去公社寄信,正好顺路。两人走在雪后的土路上,脚印踩在冻硬的雪上,发出“咯吱”的响,像在给这甜香的午后打拍子。
“考试……加油。”红丫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没看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陈知青笑了,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递给她:“这是我整理的扫盲班教案,从‘一’到‘百’,还有常用的词组,你照着教,不难。” 本子的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玉米,旁边写着“盼丰收”。
红丫接过本子,纸页边缘有点卷,却平平整整,上面的字一笔一划,像他碾黄米时那样认真。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他穿着白衬衫,站在老槐树下读报纸,而现在,他穿着红丫娘的旧棉袄,吃着王桂香蒸的年糕,像己经在这村里扎了根。
“要是……考不上,”红丫捏着本子,指尖发白,“还来吃年糕不?”
陈知青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她,阳光落在他的镜片上,闪着光,看不清表情。“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只要你们还蒸年糕,我就来吃。”
二大娘家的烟囱也在冒白汽,飘着和红丫家一样的甜香。红丫把年糕递进去,二大娘拉着她的手不放:“让你叔给你做身新棉袄,过年穿,别总穿补丁的。” 她往红丫兜里塞了把花生,“炒香了,给陈知青带点,他考试费脑子。”
红丫走出二大娘家,陈知青还站在路边等她,手里拿着那封信,却没寄。“我想……年后再寄,”他笑了笑,把信塞回兜里,“等考完了,一起告诉他们结果。”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块刚蒸好的年糕,黏糊糊的,分不开。红丫知道,不管陈知青考没考上,这笼带着红枣甜的年糕,这裹着白汽的午后,都会像黄米一样,黏在他的记忆里,甜在她的心头上,就算隔了山,隔了水,也忘不掉。
回家的路上,红丫摸了摸兜里的花生,还有陈知青给的小本子,心里踏实得很。年越来越近了,蒸笼的白汽还在飘,甜香漫过篱笆墙,漫过雪后的田野,漫进每个人的心里,像在说——不管谁走谁留,这年,总得热热闹闹地过,这日子,总得甜甜蜜蜜地熬。
灶房的灯又亮了,王桂香的声音传来:“死丫头,年糕晾好了没?赶紧收进来,别让雪打湿了!” 红丫笑着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身后的夕阳,把她的影子和陈知青的影子,慢慢揉在了一起,像块没说出口的糖,甜得让人心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