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布莱恩。但我的血里刻着另一个名字：叶开阳。
故事得从神龙帝国初立的烟尘里说起。那时诸侯的刀剑把大地割得支离破碎，一个穿玄色道袍的年轻人，像柄淬毒的匕首划破了乱世。
没人说得清他的来历，只知他拂尘轻扫便能引动九霄惊雷，指诀翻飞可唤来黄泉阴兵。
他厌极了满目疮痍，白骨曝野，便亲手从焦土里扶起一支残军。
铁蹄所向，诸侯披靡。玄袍所至，群雄俯首。
帝国龙旗插上神都最高处那日，他成了开国国师，受万民朝拜整整一百二十三日。然后，便如一滴水蒸腾在烈日下，再无踪迹。
国师姓叶。
叶家的血脉，便在我骨子里流淌。
只是传到爷爷叶秉坤手上时，那些呼风唤雨、驱神役鬼的玄妙道法，早己随祖祠的香火一同黯淡了。
爷爷只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匠，守着城郊一间弥漫松脂香的老铺子。
父亲叶承德？
他连凿子都握不稳，刨出的木料歪歪扭扭，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
于是，祖传的手艺和那些沉重的、不可言说的东西，便一股脑儿压在了我的肩头。
我学得苦，也学得快。
木头在我手下驯服，纹理如同掌心的命运线般清晰。
出师那日，夕阳把铺子染成血红色。爷爷没看我完成的那些精巧桌椅，只从贴身的旧棉袄内袋里，摸出一本薄得透光的蓝布面册子。册页焦黄卷边，像被火舌舔过无数次。
“背熟。” 爷爷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朽木，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一字不落。
然后，” 他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角落里燃着碎木屑的小泥炉，“烧了它。灰烬……扬了。”
油灯昏黄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滚着我那时读不懂的恐惧和决绝。
我捧着那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册子，一夜未眠。
上面的字句拗口艰涩，如同鬼画符，却又带着某种冰冷的韵律，强行烙进脑海。天亮时，最后一点纸灰在炉膛里蜷缩成蝶，被穿堂风吹散。
爷爷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压垮脊梁的万钧重担。
他背对着我，慢慢坐到冰冷的地上，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惹厌的苍蝇：
“滚吧。十三年内……死在外面，也别踏进家门一步。”
少年人的心，像新伐的木头，又硬又脆。
我只当是这老木头嫌我碍眼，一腔热血凉透，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外面的风雨。
十三年？
不回就不回！叶家这点祖传的刨花，不稀罕！
光阴在斧凿声中流逝。十三年之期将满，只差最后三天，年关的寒气己钻进骨头缝。
一个裹着旧棉袄、缩头缩脑的中年男人，像幽灵般在城外的客栈找到了我。
他哈着白气，眼珠子躲躲闪闪：
“叶……叶开阳兄弟？可算寻着你了！我是你远房的表叔公啊！家里……家里出事了！老爷子……没了！”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得赶紧打口好棺材！你是叶家正根儿，这活儿……非你不可啊！”
十三年漂泊，乡音己改，故园依稀。
我只记得爷爷刻板的脸和满屋木头味，至于什么“表叔公”？脑中一片混沌。
那点被刻意遗忘的血脉牵绊，被这突如其来的“丧事”搅动。
我忽略了最致命的漏洞——叶家世代单传，娶的媳妇也都是无根浮萍般的孤女，何来什么“表叔公”？
鬼使神差，我跟着他踏上了归途。
故乡的山水在薄雪覆盖下显得陌生而阴郁。
刚走到村口那条结着薄冰的浑水河边，那“表叔公”突然站住。
他回头冲我咧了咧嘴，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画在粗陶罐上的劣质油彩。
“到了……到家了……” 他喃喃着，声音飘忽。
没等我反应，他猛地向前一扑！像块投入水中的朽木，“噗通”一声砸开冰面，瞬间被浑浊的河水吞没，连个挣扎的水花都没溅起。
我僵在河边，刺骨的寒风刀子般刮过脸颊。
死了？
就这么……死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河底淤泥腥气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
脑子乱成一锅粥，索性在镇上寻了间最破旧的客栈住下。
管他呢！
人没了，事自然黄了，明早天一亮就走，远远离开这邪门的地方！
破败的木板床硌得骨头生疼。
昏昏沉沉间，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年木屑和劣质桐油的味道猛地灌入鼻腔——是爷爷铺子里的味道！
黑暗中，爷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猛地逼近！
他双眼紧闭，两道粘稠、暗红的血泪，正顺着深刻的法令纹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枯瘦如鹰爪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冰冷刺骨！
“走——！”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如同钝锯在拉扯我的耳膜，“快走——！离开这——！”
我浑身冷汗地惊坐而起，窗外天色己泛出死鱼肚般的灰白。
心口狂跳，梦里爷爷的血泪和嘶吼犹在眼前耳畔。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此地绝不能留！我抓起枕边破旧的褡裢，入手却是一轻——钱袋不翼而飞！
咒骂着冲出客栈，清晨冷清的街道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兔子般窜进巷子，手里攥着的正是我那干瘪的钱袋！怒火和一种莫名的恐慌驱使我拔腿狂追。
小偷对这七拐八绕的巷弄熟悉得惊人，我拼尽全力，也只堪堪咬住他的背影。
他猛地拐进一条死胡同，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布满尘灰蛛网的斑驳木门。
门板上交叉贴着两道褪色发黄的破烂封条，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挂在上面。那小偷却毫不停顿，像道影子般，径首“穿”了过去——不！是那封条和铁锁，在他靠近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腐蚀，“嗤啦”一声断裂、粉碎！
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坟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是我阔别十三年的叶家祖屋！荒草蔓过膝盖，房檐塌了半边，窗纸破碎如同鬼眼。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钱袋里是仅剩的活命钱！我一咬牙，硬着头皮冲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的脚步声在残垣断壁间空洞地回响。
正屋的门虚掩着。
我猛地撞开！
那小偷背对着我，站在积满灰尘的堂屋中央。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张蜡黄的脸上，挂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度诡异的笑容。
“嘿嘿……叶……开阳……”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话音未落，两行浓稠如墨、散发着恶臭的黑血，猛地从他双眼、鼻孔、耳朵和嘴角同时涌出！
他像一截被抽掉骨头的烂肉，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我头皮炸开，胃里翻江倒海，连滚带爬地冲出祖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老村长！
老村长叶守拙还活着，只是背驼得更厉害，像根弯曲的老枣木。
见到我，他那双昏黄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随即化为更深的惊惶。
当听我语无伦次地讲完河边死人、家中遇贼、贼人暴毙的经过，他枯树皮般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握着旱烟杆的手抖得厉害。
“造孽啊……造孽啊！”他嘶哑地低吼，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它……它等不及了！快！快！” 他猛地朝屋外吼了一嗓子，“抬棺！快把备下的那七口‘引魂棺’抬到秉坤家去！快！”
几个同样面有菜色的精壮汉子应声冲进来，脸上带着如临大敌的凝重和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们手脚麻利地抬进来七口棺材。
不是上好木料，只是最薄最脆的白皮松板草草钉成，刷着一层劣质的、黑得发乌的漆，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桐油和劣质染料混合的怪味。
七口薄棺，如同七张择人而噬的漆黑大口，被整整齐齐地排在了叶家祖屋那残破的堂屋里。
老村长拄着拐杖，目光扫过我们几个被临时叫来的、包括我在内的七个男人。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躺进去！一人一口！天擦黑就躺进去！盖好盖子！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出来！熬到鸡叫三遍，太阳晒到棺材头，这事儿……就算过了！”
躺棺材？
和这些刚暴毙过人的棺材睡一晚？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我看着那些薄薄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棺，仿佛能闻到里面渗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和尸臭。
爷爷血泪的嘶吼又在耳边炸响：“走——！”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不能躺！绝对不能躺！可眼下这阵势
硬闯？
怕是走不出这个院子！目光扫过那些棺材，一个木匠的本能在绝望中疯狂滋长。
趁着众人被老村长催促着准备香烛纸马、心神不宁之际，我悄悄挪到最角落那口看起来最新、漆也刷得最马虎的棺材旁。
指尖滑过冰冷的棺壁，触到棺底与侧板结合处一道细微的缝隙。
就是这里！
我屏住呼吸，飞快地从贴身工具囊里摸出那把爷爷传下的、刃口磨得雪亮的祖传榫刀。
刀尖精准地插入那道微不可察的缝隙，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一撬！一声只有我能听见的、极其细微的“咔”声响起——棺底板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榫卯结合处，被巧妙地撬松了一丝缝隙！
这点缝隙，不足以让整个底板脱落，但足够让空气流通，也足够……在最后关头，成为一线生机！
夜色如浓墨泼下。荒芜的叶家祖屋如同巨大的坟冢。
七口黑棺在堂屋排开，像地狱的入口。香烛点燃，青烟袅袅，混合着劣质桐油和棺木本身散发的阴冷气息，令人窒息。
在老村长嘶哑的催促和那几个汉子麻木的注视下，其余六人如同纵的木偶，带着赴死的绝望，一个接一个爬进了属于自己的那口“引魂棺”。
棺盖沉重地合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
轮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我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口被动过手脚的棺材，然后，在所有人目光聚焦的瞬间，脚步踉跄地扑向它，飞快地爬进去，拉上棺盖！
动作快得像演练了千百遍。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劣质棺木特有的刺鼻气味和一种陈年积尘的腐朽味道充斥鼻腔。
我蜷缩在狭窄冰冷的空间里，侧耳倾听。
外面，老村长似乎低声念诵着什么古怪的调子，声音忽高忽低，如同招魂。
接着，是蹒跚离去的脚步声，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死寂。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粘腻冰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呜——嗷——！”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非人非兽的尖啸，猛地穿透厚厚的棺盖，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整个祖屋的地面都在颤抖！
紧接着，是无数指甲疯狂抓挠棺壁的“嚓嚓嚓嚓”声，从西面八方传来！
如同地狱的恶鬼在同时挠抓棺木！还有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有沉重的东西在撞击其他棺材！
惨叫声！
短促、凄厉、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痛苦的惨叫声从旁边的棺材里闷闷地传出来！
是活人在里面被活活撕裂的声音！
我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抓挠声越来越近！
有什么东西……冰冷粘腻的东西，正贴着我这口棺材的外壁缓缓滑动！它在试探！它在嗅探！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膝盖，狠狠顶向被我撬松过的那块棺底板内侧！
“砰！哗啦——！”
本就松动的那块薄板，在巨大的撞击力下应声碎裂！
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过的破洞出现在身下！
冰冷的泥土气息涌了进来！我像条被扔上岸的鱼，手脚并用地从那破洞中拼命往外钻！
衣服被断裂的木刺划破，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
身后，那抓挠棺壁的声音骤然变得狂暴！
伴随着一声愤怒到极点的咆哮，整个棺材都剧烈震动起来！
我连滚带爬地钻出棺材底，头也不敢回，手脚并用地扑向破败的窗户，撞碎腐朽的窗棂，滚进了屋外齐膝深的荒草丛中！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自由和劫后余生的味道。
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回头。
祖屋的上空，浓郁的、如同实质般的漆黑雾气，正从屋顶、门窗的缝隙里疯狂喷涌而出！
那黑气翻滚扭曲，里面仿佛有无数痛苦嘶嚎的人脸在挣扎！
黑气凝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不断蠕动变幻的恐怖鬼面，无声地对着我逃离的方向咆哮！
整个叶家老宅，如同一个喷吐着地狱气息的巨大魔窟！
我魂飞魄散，转身就跑，用尽毕生的力气，逃离那片被诅咒的土地，逃离那个名为故乡的噩梦。
一路向东，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向着传说中大海的彼岸。
路途的艰险远超想象。
偷渡的破船在风暴中如同一片枯叶，滔天巨浪随时要将它撕碎。
异国的港口，语言如同天书，饥饿和寒冷是如影随形的恶鬼。
支撑我的，只有爷爷那本烧掉的小册子里强行刻下的冰冷字句，和一双能赋予木头生命的手。
我像野草般在陌生的土壤里扎下根，用榫卯和雕刀，换来了遮风挡雨的屋檐，换来了温热的食物，甚至……换来了一个有着温暖棕色眼眸、笑起来像阳光穿透橡树叶的女人。
她叫艾琳。
我们的小家，在港口小镇的角落，弥漫着新鲜木料和面包的香气。
我以为，那场来自故土的噩梦，终于被大海的波涛和时间的尘埃埋葬了。
我甚至开始笨拙地学着当地的语言，笨拙地做一个木匠布莱恩，而不是背负诅咒的叶开阳。艾琳怀孕了。
小小的生命在她腹中孕育，像一枚充满希望的种子。
我们开始用最柔韧的山毛榫木，小心地打磨一张小小的摇篮。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着窗帘。
艾琳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在灶台边煎着鸡蛋。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亚麻色的头发上跳跃。
我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握着一把刻刀，正细细雕琢摇篮侧板上的一朵紫罗兰——那是艾琳最喜欢的花。
突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寒意，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手中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猛地抬头。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块东西。
那是一块极其普通、边缘粗糙的三角形木楔。木头是最劣质的白皮松，带着被水长期浸泡后特有的灰败颜色。
正是我当年在叶家祖屋，撬松自己那口“引魂棺”底板时，撬断下来的那块废料！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
艾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僵硬，端着煎锅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温暖的笑意：“亲爱的，怎么了……”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顺着我惊恐欲绝的目光，她也看到了那块木楔。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似乎想走近看看。
“别碰它——！” 我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但己经太晚了。
就在艾琳的目光接触到那块木楔的瞬间，她脸上温暖的笑容骤然凝固。
一股浓稠如墨的黑气，毫无征兆地从那块小小的木楔中喷涌而出！速度快如闪电，瞬间缠绕上艾琳的脖颈！
“呃……” 艾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她美丽的棕色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漆黑，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手中的煎锅“哐当”砸在地上，滚烫的油和鸡蛋溅了一地。
那黑气如同活物，贪婪地钻入她的口鼻耳窍！
艾琳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
她凸出的眼球死死盯着天花板，脸上残留着最后一丝凝固的惊恐和茫然。隆起的腹部，那孕育着希望的地方，再无一丝生命的起伏。
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木头和面包的香气。
那块小小的、染血的三角形木楔，静静地躺在艾琳逐渐冰冷的身体旁，像一枚来自地狱的冰冷印记。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
“它……” 我在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缠紧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
我看着艾琳失去生命的眼睛，看着那块浸透了死亡和诅咒的木楔。
“它……找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