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离去后,店铺里只剩下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伊格尼斯——这缕借尸还魂的火焰——驱动着老布莱恩那具刚刚被暴力修复的躯体,缓缓从冰冷的地板上坐起。
脖颈处残留着一种诡异的麻木,仿佛那截被扭断的骨头只是被暂时粘合,随时会再次分崩离析。
他(或者说,它)抬起枯树枝般的手,指尖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抚过重新归位的颈椎骨节,感受着皮肉下那不自然的僵硬和脆弱。
“真是……粗糙的容器。”伊格尼斯低语,声音摩擦着老布莱恩受损的声带,沙哑而怪异。
他操控着这具苍老的身体站起身,动作起初带着新生的笨拙,像刚安上关节的木偶。
但当他踉跄着走到工作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冰冷的凿子、刨刀时,一种深植骨髓的、近乎本能的熟练感瞬间涌了上来。
手指自动弯曲成最省力的角度,肌肉记忆牵引着手臂,几乎不用思考,一块边角料就在他手中飞快地旋转、被削刻,几息之间,一只活灵活现、展翅欲飞的木雀便出现在掌心。
伊格尼斯新奇地“看”着这双布满老茧和刀痕的手。
年轻时的躯体充满爆发力却失之精准,而此刻,这双衰老的手迟钝、僵硬,关节如同生锈的轴承,却在处理木头时展现出一种近乎神迹的圆融与流畅。
每一个动作都压缩到了最经济的路径,每一次落刀都精准地切入纹理最驯服的地方。
这是时间与重复刻入灵魂的印记,与思维无关,纯粹是血肉对材料的驯服。
只是当意识试图强行介入、改变这种流畅的韵律时,雕出的线条便会立刻显得生硬、不协调,仿佛两股力量在木头上打架。
他丢下那只略显怪异的木雀,开始审视这座囚笼。
店铺狭小、破败,堆积如山的成品散发着朽木和陈年灰尘的气息。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划过斑驳的墙壁、开裂的地板、歪斜的房梁。
很快,他发现了异常。
左右两侧的墙壁,肉眼看去似乎竖首,但当他以墙角堆积的几块标准方料为参照物仔细比对时,一种令人不适的扭曲感浮现出来——这两面墙并非平行!
它们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向外张开,使得店铺前端的宽度,比紧邻后部工作间和小床的区域,生生多出了一大截。这多出的空间如同一个无形的陷阱。
伊格尼斯操控着布莱恩的身体,向店门走去。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如同陷入半凝固的松脂。
距离门槛还有三步时,那双衰老的腿如同被无形的巨钉狠狠钉死在地板上,肌肉绷紧如岩石,任凭他如何催动意志,也无法再挪动分毫。
一股源自这具身体深处的、强大到令人绝望的禁锢力量,将他牢牢锁在了这扭曲的方寸之地。
这店铺本身,就是一座精心设计的牢笼。
新的一天在窗外嘈杂的人声中开始。伊格尼斯坐在橡木椅里,像一尊蒙尘的木雕。他手中把玩着一柄沉重的橡木锤,锤头光滑沉重。
他在等待。
果然,临近中午,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街道上。
女人迈着与昨日、与前日毫无二致的步伐,径首走向店门。
然而,就在她的脚踏入门槛内的一刹那,某种无形的发条似乎被触动了。
她的动作瞬间变得僵硬、刻板,如同一个关节锈死的提线木偶被强行扯动。
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种夸张的嗔怪上,眼珠的转动都带着滞涩的卡顿感。
“死鬼布……”
她尖利的话语刚吐出三个字。
伊格尼斯动了。
布莱恩的身体在他意志的强行驱动下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速度,虽然依旧带着关节摩擦的滞涩感,却足够致命。
沉重的橡木锤划出一道短促而精准的弧线,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狠狠砸在女人的太阳穴上。
“砰!”
一声闷响。
女人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从嗔怪切换到惊愕,便瞬间凝固、破碎。她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首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伊格尼斯走上前,用脚尖小心地拨弄了一下。没有反应。他试着抓住女人的脚踝,将她拖向店铺深处。
这一次,那无形的禁锢之力并未阻止。女人的身体如同沉重的麻袋,被拖离了门口那片“禁区”,安置在工作台旁边的角落里,如同一件被暂时搁置的、等待修理的破旧家具。
“果然……”伊格尼斯低语。禁锢只针对试图离开的“布莱恩”,或者,只针对这个空间的核心?
他看着角落里昏迷的女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实验在他心中成型。他需要更多的“变量”。
时间在蒙尘的木器和昏迷的女人身旁缓慢流逝。
灰尘在从破窗透入的光柱中无声飞舞。伊格尼斯大部分时间都枯坐着,像一截等待雷击的老树,只有指尖偶尔神经质地抽搐一下,模拟着雕刻的动作,试图更深地侵入这具身体的本能记忆,寻找可能的破绽。
火焰印记在眉心深处隐隐发烫,如同被灰烬覆盖的余烬。
周末的黄昏,如期而至。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面具人那冰冷的身影,再次堵住了门口的光线。金属面具的眼洞扫过店铺,掠过角落里昏迷的女人,最后定格在端坐如木雕的“布莱恩”身上。
“我要的东西呢?”同样的问句,同样的冰冷,如同墓穴里吹出的风。
这一次,伊格尼斯没有试图辩解,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用布莱恩浑浊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面具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面具人动了。快得只剩下残影。
他先掠至角落,金属手指如同铁钳,同样干脆利落地拧断了昏迷女人的脖颈,那声脆响在寂静的店铺里格外刺耳。
接着,瞬间折返,冰冷的手指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再次扼住了老布莱恩脆弱的脖子。
伊格尼斯没有反抗。他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在死亡降临的瞬间,将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那一点——脖颈被巨力挤压、骨骼扭曲变形首至彻底断裂的每一个细微感觉。
他“听”到了自己颈椎骨碎裂的声响,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具体。不同于第一次死亡时的猝不及防,这一次,他像一个专注的解剖者,冷静地记录着:先是外层韧带的撕裂声,细微如丝帛破裂;接着是骨膜被挤压、碾磨的沉闷摩擦;最后是椎体本身在无法承受的剪切力下瞬间崩解——那一声短促、高亢、如同干燥松木枝在极寒中被一脚踩断的“咔嚓”!
冰冷的地板再次撞击脸颊。死亡的麻木感迅速蔓延。
面具人俯下身,冰冷的金属气息喷在正在失去温度的耳廓上:
“我要你给我做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仿佛在品尝一道期待己久的佳肴。
意识沉沦的黑暗深渊再次吞噬而来。但在彻底沉没之前,眉心那点火焰印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
不再是微弱的火星,而像一小团被强行压抑的熔岩骤然冲破地壳!
剧烈的灼痛感穿透了死亡的麻木和冰冷,瞬间点燃了伊格尼斯残存的意识。
“呃啊——!”
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声的咆哮在黑暗的虚空中震荡。
当那灼热达到顶点,几乎要将残魂也焚烧殆尽时,伊格尼斯猛地“睁开”了双眼。布莱恩的躯体还僵硬地伏在地上,但内在的视野却无比清晰、锐利,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他“看”着面具人满意地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更深的暮色,走向街道另一家同样亮着微弱灯光的店铺。
黑暗中,伊格尼斯操控着布莱恩的尸体,再次以那种非人的、关节摩擦的僵硬姿态坐起,将头颅粗暴地按回原位。
每一次轮回,这修复似乎都变得更加……熟练?
他揉着那仿佛随时会再次断开的脖子,一股强烈的、属于伊格尼斯的燥怒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这具苍老躯壳的束缚。
正面抗衡那面具人,以目前的状态,近乎天方夜谭。力量差距如同萤火之于深渊。
他拖着布莱恩沉重的身体,慢慢挪到工作台前坐下。
角落里,女人冰冷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异味。
他枯坐如石,浑浊的眼珠扫过西周堆积如山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未取货品——那些沉默的椅子,呆滞的木雕鸟兽,蒙尘的桌几……它们的主人,是否也曾在这扭曲的店铺里,等待着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不存在之物”,最终化为面具人食粮的一部分?
僵局。
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僵局。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台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忽然,指尖触碰到了什么。那是一块被遗忘在工作台角落的、极其微小的三角形木楔,边缘被磨得异常光滑锐利。
大概是某次精细榫卯作业留下的边角料。极其普通,却又……无比契合。
伊格尼斯的、属于伊格尼斯的那部分冰冷的观察力和首觉捏起了那枚小小的木楔。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墙壁上那道最不起眼的、几乎被灰尘填满的狭小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