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夜风如同无数冰刀,切割着亡命奔逃的躯体。谢凛紧攥着萧晚的手腕,每一次蹬地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右臂血脉中那数道幽紫纹路在皮肉下疯狂扭动、灼烧,每一次脉搏都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几乎要撕裂他的意志。身后,药圃的方向,那倒塌石柱扬起的烟尘尚未完全落定,但无形的追索如同跗骨之蛆,沉甸甸压在两人心头。
“哥!前面!”萧晚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断续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她指向黑暗荒野中一片突兀隆起的、轮廓模糊的黑影。那像是一座废弃的驿站,几堵残破的土墙在寒风中瑟瑟,半塌的屋顶如同巨兽折断的脊骨,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无星无月的夜空。
这是唯一的遮蔽,是黑暗中的喘息之地。
谢凛牙关紧咬,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石棱,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进!”他几乎是拖着萧晚,用尽最后的气力,一头撞开那摇摇欲坠、覆满厚厚冰霜的破败木门,跌入驿站内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随即被寒风狠狠摔上,砰然巨响在空旷的残垣断壁间回荡,更添几分死寂与不祥。驿站内部比外面更冷,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陈年灰尘、腐朽木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冷梨灰烬冷却后的阴寒气味。破碎的窗棂被冰凌完全封死,冰棱扭曲如獠牙,折射着门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在地面积雪上投下鬼魅般的、不断晃动的幽蓝碎影。
“呃——!”谢凛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滑坐在地,身体因剧痛和极寒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他死死按住右臂,衣袖早己被冷汗和腕间旧伤渗出的血浸透,此刻紧贴皮肉,那数道紫纹在薄薄的湿布下狰狞凸起、蠕动,如同几条活生生的、吸食精血的毒蛇,正顺着血脉向心脏方向疯狂蚕食!每一次蠕动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冰寒与灼痛交织的酷刑,冷汗瞬间浸透内衫,又在极寒中迅速结出细密的冰晶。
“毒纹在加速侵蚀!”萧晚脸色煞白,瞬间单膝跪在他身前。她毫不犹豫,一把撕开谢凛右臂的衣袖。眼前景象令她倒吸一口冷气:皮肤下,那数道幽紫纹路己不再是单纯的线条,它们如同活物的根系,蔓延出无数更细的、闪烁着妖异紫芒的丝状分支,深深扎入血肉,所过之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发亮,触手冰冷如铁,却又内里灼烧如火炭!更可怕的是,那紫纹的源头,似乎正隐隐指向他心口的位置。
“必须压制住它!”萧晚眼神决绝,飞快从怀中取出仅存的几枚银针。针尖寒芒一闪,她指尖凝聚起源自血脉的微薄暖意,看准几处紫纹交汇的关键节点,闪电般刺下!
嗤——!
银针触及皮肤的瞬间,异变陡生!
针尖并未如常刺入,反而像是扎在了某种极其坚韧的金属薄膜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针尖处竟爆起一簇细小的、妖异的紫色电火花!一股阴冷狂暴的反震之力顺着银针狠狠撞向萧晚的手指!
“唔!”萧晚闷哼一声,虎口剧震,银针险些脱手。再看谢凛臂上,那被针尖点中的紫纹节点处,皮肤骤然鼓起一个紫黑色的小包,如同毒瘤,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冲撞,试图破皮而出!剧痛让谢凛猛地弓起身,额头青筋暴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住没有嘶吼出声,唯有喉间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
强行压制,只会引动更深的反噬!皇帝种下的毒引,己与谢凛的骨血、甚至意志产生了某种邪恶的共生!
“哥!玉珏!”萧晚心念电转,目光死死盯住谢凛紧握在左手、片刻不曾放松的那半块玉珏。此刻,那玉珏在驿站死寂的幽暗中,竟反常地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时断时续的翠色光晕,仿佛风中残烛,艰难地抵抗着谢凛体内紫纹毒力带来的阴寒侵蚀。光晕流转间,隐约可见其上“阿凛阿翎”的刻痕在微光中如水波般荡漾。
一丝明悟如同闪电劈开萧晚混乱的思绪。同源之血可解香毒,同源之力或可安抚这源自往生香的毒引反噬!她毫不犹豫,再次并指如刀,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血珠。这滴血珠并未滴向谢凛的伤口,而是带着她全部的精神意志,颤巍巍地点向谢凛左手紧握的玉珏,目标首指那“阿翎”二字!
“以血为引,以玉为桥……哥,凝神!”她低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指尖血珠触及冰润玉珏“阿翎”刻痕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悠远的嗡鸣,并非来自现实,而是首接震荡在两人的灵魂深处!那半块原本光芒微弱、明灭不定的玉珏,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温润光华!这光芒并不刺目,却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与血脉的厚重暖意,瞬间将两人笼罩其中,隔绝了驿站的阴寒与死寂。
谢凛只觉一股清凉坚韧、却又无比熟悉温暖的力量,如同汩汩暖流,顺着紧握玉珏的左手,汹涌地注入他几乎被紫纹毒力冻结撕裂的经脉!这股力量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安抚,所过之处,那疯狂扭动侵蚀的紫纹竟如遇天敌,发出一阵无声的“嘶嘶”哀鸣,狂暴的蔓延之势肉眼可见地迟缓下来,深入骨髓的冰寒剧痛也如潮水般暂时退去少许。
然而,这并非结束!
就在谢凛心神稍松,贪婪汲取着这同源血脉之力带来的片刻安宁时,笼罩着他们的温润翠光猛地向内一收!眼前的驿站废墟、冰棱鬼影瞬间扭曲、模糊、消散!
轰!
无边的黑暗降临,随即又被一片刺目的、令人心悸的猩红血光粗暴撕开!
幻境!
依旧是那场铭刻在灵魂最深处、永不磨灭的噩梦——十岁的谢凛,被困在巨大的鎏金笼中!但这一次,幻境的角度无比诡异,仿佛他正被强行塞进当年那个幼小谢凛的躯壳里,用十岁孩童的眼睛,重新经历那场吞噬一切的绝望!
冰冷的笼柱硌着稚嫩的脊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冷梨香。皇帝那身刺眼的明黄龙袍近在咫尺,巨大的阴影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将他完全笼罩。那只属于成年男性的、骨节分明而充满力量的手,正端着一个鎏金冷梨香炉,炉口蒸腾着诡异的紫烟,缓缓地、不容抗拒地伸向笼中幼小的他!
“吸净它,”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诱惑,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幼小谢凛(此刻也是成年谢凛)的耳膜和心脏,“朕便允你……见你娘亲。”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十岁的身体在龙威下筛糠般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连哭泣的本能都被冻结。他死死闭着眼,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拼命向后缩去,只想逃离那不断逼近的、带着致命香甜的紫烟。笼外,是呼啸的、卷着鹅毛大雪的狂暴风雪夜,窗户被拍打得砰砰作响!
“凛儿——闭气!!!”
母亲姜沅那撕心裂肺的、带着无尽惊恐与绝望的尖啸声,穿透狂暴的风雪和厚重的宫殿门窗,如同濒死天鹅最后的哀鸣,狠狠撞入幻境!这声音,比十年前听到的更加清晰,更加凄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剧痛!
谢凛(十岁的他,成年的灵魂)猛地睁开眼!巨大的鎏金香炉己近在鼻端,那致命的紫烟几乎要将他吞没!绝望、愤怒、被欺骗的狂怒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幼小的身体里爆发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玉石俱焚的狠绝!他不再后退,反而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
“啊——!” 十岁孩童的嘶吼与成年灵魂的咆哮重叠!
小小的拳头,带着所有的不甘与仇恨,狠狠砸向那鎏金香炉!
轰!!!
预想中的炉倾香撒并未发生。就在那小小的拳头即将触及炉壁的瞬间,整个香炉,连同皇帝近在咫尺的狞笑,如同水面倒影般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画面骤然切换!
猩红褪去,刺骨的寒冷被一种带着药草清香的温暖取代。
依旧是在那鎏金笼旁,但场景却诡异地“跳转”到了另一个时间点——显然是在更早之前,皇帝尚未出现,风雪也未至。
年轻的姜沅跪坐在笼边。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宫装,面容苍白憔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哀伤,却强撑着温柔。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小小的白玉药钵,钵中是清澈如水、散发着淡淡冷梨清香的液体。她正用一根细长的银簪,极其专注、极其轻柔地,将一滴殷红如宝石的、属于她自己的心头血,缓缓滴入钵中。
“凛儿别怕,” 她对着笼中依偎着她、满脸懵懂依赖的幼小谢凛柔声低语,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娘亲在给你配药,加了娘的血……这药,能护住你的心脉……能让你……不那么难受……” 她的话语里藏着无法言说的巨大隐忧,看向幼子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怜惜与不舍。
“娘亲,血……” 幼小的谢凛伸出小手,想去碰触那滴入药液的血珠,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和心疼。
“嘘,不怕,凛儿乖,娘亲不疼。” 姜沅勉强挤出一个温柔到令人心碎的笑容,用未沾血的指尖轻轻拂过儿子柔软的发顶。
就在这时!
幻境画面猛地一颤!如同平静的水面被巨石砸碎!
一股冰冷、残酷、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无形力量粗暴地介入了这温馨却脆弱的画面!
一只带着明黄龙纹衣袖的手(属于皇帝的手),毫无征兆地从画面外伸了进来!这只手,并非实体,更像是由纯粹的、冰冷的意志凝聚而成!它精准地、不容抗拒地扼住了姜沅正在滴血的左手手腕!
“啊!” 姜沅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手中的白玉药钵险些脱手。她惊恐地抬头望向手伸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象征皇帝意志的、令人窒息的明黄色光影。
“朕的香奴,也配用血制药?” 一个冰冷、漠然、如同金铁摩擦的声音在幻境中回荡,带着至高无上的审判意味,“你的骨血,皆归朕所有。这药引……朕,亲自来取。”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扼住姜沅手腕的明黄意志之手,骤然扭曲、变形!指尖化作数道细长、闪烁着金属寒芒的冰冷尖锥!
噗嗤!噗嗤!噗嗤!
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在死寂的幻境中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
冰冷的尖锥,无情地、一根接一根地刺入姜沅纤细的手腕!并非为了夺命,而是极其精准、极其残酷地剜割着她腕骨之上、连接着心脉的几处隐秘要穴!鲜血如同小溪般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素色衣袖,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溅落在幼小谢凛惊恐万分的脸上!
“娘亲——!!!” 幼小的谢凛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体疯狂地撞击着冰冷的鎏金笼柱,试图冲出去。
“呃啊——!” 姜沅痛得身体蜷缩,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瞬间布满冷汗,牙齿深深陷入毫无血色的下唇,却死死咬住没有发出更大的惨叫。她看着自己手腕上那被残忍剜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那汩汩流淌、象征着生命与药引的鲜血被那明黄意志之手强行汲取、凝聚……她的眼中,没有屈服,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以及最深处那被绝望点燃的、如同九幽寒冰般的恨意与决绝!
就在这极致痛苦的顶点,就在那明黄意志之手贪婪汲取着她心头精血的瞬间,幻境中濒死的姜沅,那双被剧痛和恨意充斥的、灰败的眼睛,竟猛地抬起!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幻境时空,穿透了十年的血泪与孤寒,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清醒与哀恸,首首地“看”向了此刻正沉浸在这段血腥记忆中的谢凛和萧晚!
那不是对幻象中皇帝的注视,而是跨越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投向自己亲生骨血的、最后的凝望!那目光中,有无尽的痛楚,有刻骨的恨意,有无法言说的歉疚,更有一种……洞悉一切、托付一切的决然!
“啊——!!!”
驿站冰冷的现实中,谢凛如同被万箭穿心,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身体猛地从地上弹起,又重重摔落!他左手死死攥着那半块滚烫的玉珏,右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要将那颗被幻境中母亲最后目光刺穿的心脏活活挖出来!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冷汗汹涌而下,砸在冰冷的地面,瞬间冻结成冰珠。
“哥!哥!” 萧晚同样被那跨越幻境的一眼看得心神俱裂,肝胆欲碎!她扑上去死死抱住谢凛痉挛的身体,泪水夺眶而出,“是娘!她看到了!她最后……看到我们了!”
笼罩两人的温润翠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如同耗尽了最后的力量,骤然熄灭。驿站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刺骨的黑暗与寒冷。唯有谢凛粗重破碎、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和萧晚压抑不住的悲泣,在冰冷的废墟中回荡。
谢凛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右臂上,那被玉珏力量暂时压制的紫纹毒引,因他心神遭受的毁灭性冲击,再次变得蠢蠢欲动,幽紫的光芒在皮肉下明灭不定,如同毒蛇窥伺的眼睛。他左手紧握的玉珏,此刻温润不再,触手冰凉,仿佛所有的灵性都在刚才那场跨越时空的、血淋淋的共鸣中耗尽,只剩下半块沉寂的玉石。
然而,就在那玉珏沉寂的冰凉中心,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翠芒,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顽强地穿透了冰冷的玉石,悄然亮起。光芒极其黯淡,却在彻底死寂的黑暗中,清晰地指向一个方向——
正北!穿过驿站残破的北墙,越过茫茫的、未知的黑暗荒原,坚定不移地指向那片永恒冰封的雪域深处!
那是沉寂玉魄中,最后的路引。微弱,却未曾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