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秋草刚泛起金黄，巴图就闻到了怪味。
那是种呛人的焦糊气，混着铁锈味，从草甸子深处漫过来。他正蹲在敖包旁挤马奶，手一抖，铜桶“哐当”砸在地上——马群突然发了疯似的狂奔，铁蹄踏碎了半片草甸。
“巴图阿哥！”
小女儿其木格从毡房里跑出来，发辫上的珊瑚珠子撞得叮当响，“阿爸，东边的山在冒黑烟！”
巴图抬头。东边的贺兰山麓，原本青灰色的岩壁正裂开蛛网状的缝隙，黑红色的液体“咕嘟咕嘟”往外冒，像大地在呕吐。更骇人的是，那些液体遇火就燃，腾起的黑烟裹着火星，首往天上窜，把整片天空染成了铅灰色。
“是火石矿！”老阿訇颤巍巍地扶着经幡，“我阿爷说过，贺兰山底埋着‘地火’，动了它，就会招来灾祸……”
话音未落，第一声爆炸炸响。
巴图被气浪掀翻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鲜血糊住了眼睛。等他抹开血，看见的是更可怕的景象：草甸子被黑烟笼罩，牛羊像被抽了筋的木偶，歪倒在地上抽搐；毡房的毡子被火星引燃，噼啪作响，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额吉！”其木格尖叫着扑向自己的小羊羔。那只雪团似的小羊正往河边跑，可刚跑到一半，就被黑烟裹住，前蹄一软栽进泥里，肚皮上的毛全被烧光了，发出“咩咩”的哀鸣。
巴图的喉咙发紧。他想起三天前，族里的老猎人还在这片草甸上教其木格套马——那时候草高过腰，野花像星星一样缀满大地。如今，连风里都带着刺鼻的硫磺味，连呼吸都像吞了炭渣。
“走！”他拽起其木格的手，往马厩跑，“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上，往南边走！去额济纳河，那边还没被黑烟罩住！”
可刚跑到马厩，巴图就僵住了。
三十匹枣红马全倒在地上，嘴角冒着白沫。最爱的“追风”正用前蹄刨着土，眼睛里全是血丝——它刚才撞开了马厩的门，想带小马驹逃跑，却被黑烟熏得发了疯。
“阿爸……”其木格的眼泪砸在泥地上，“追风它……”
巴图摸了摸马脖子。马的体温烫得惊人，皮肤下鼓着青紫色的血管，像爬满了小蛇。他突然想起老阿訇说的“地火”——这哪里是矿？分明是地狱的裂缝，把地底下的邪火放出来了！
“快！”他抄起套马杆，把其木格推进马厩，“骑我的‘银蹄’，先走！我去赶羊！”
其木格死死攥住他的衣袖：“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
“走！”巴图吼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是额吉奶奶带大的，要替她活！”
其木格被推上马背时，回头望了一眼。巴图正逆着黑烟往羊圈跑，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被浓烟吞没。她抹了把脸上的泪，踢了马肚子：“银蹄，跑！往南边跑！”
三天后，李昭带着玄甲卫赶到时，草甸子己经成了焦土。
黑烟还在冒，只是没那么浓了。风一吹，灰烬像雪片似的往下落，沾在铠甲上，发出“簌簌”的响。李昭翻身下马，踩在烫脚的泥土上，皱起眉——地面裂开的缝隙里，还渗着黑红色的液体，凑近一闻，是股熟悉的腥甜——和北蛮“蚀骨粉”的味道，像极了。
“将军，”副将捧着个陶瓶凑过来，“这是牧民留下的水囊。他们说，黑水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沾到草就枯，碰到马就疯。”
李昭接过陶瓶，里面的水泛着诡异的紫黑色。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急报：“贺兰山麓现异象，牧民惊逃，疑与北蛮妖术有关。”可此刻站在焦土上，他突然明白——哪有什么妖术？分明是有人动了地底下的东西。
“去查！”他对副将道，“沿着黑烟的方向，找最近的牧民营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副将刚要走，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匹瘦马从烟雾里钻出来，马上坐着个裹着灰布的老妇。她怀里抱着个铜壶，壶嘴还冒着热气——是奶茶。
“将军，”老妇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头，“我是巴图的额吉奶奶。”
李昭翻身下马，扶她下来：“老人家，巴图呢？”
额吉奶奶的手在发抖。她掀开铜壶的盖子，奶茶的香气混着焦味散开来：“巴图为了赶羊，被黑水困在羊圈里了。我带了奶茶，可……”她突然剧烈咳嗽，“可那黑水沾到奶茶里，喝了就咳血……”
李昭接过铜壶，抿了一口。奶茶还是甜的，可咽下去后，喉咙像被火烧了似的。他望着额吉奶奶浑浊的眼睛，突然想起巴图说的“银蹄”——那匹最烈的马，此刻正拴在不远处的树上，鬃毛被烧得焦卷，却还在拼命啃食地上的焦草。
“老人家，”他说，“您跟我回京城。太医院的孙医正能治这种病。”
额吉奶奶摇头：“我不走。巴图要是没出来，我就守在这儿，等他的魂儿回来。”她指了指焦土深处，“将军，您看那裂缝——”
李昭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地缝里渗出的黑水，正沿着草甸子往南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而在裂缝的最深处，隐约能看见金属的反光——像是某种管道，被地火烤得发红。
“那是……”李昭的声音发颤，“北蛮的‘地火阵’？”
额吉奶奶的眼泪落下来，滴在铜壶上：“十年前，北蛮的商队来过。他们说要‘借地火炼宝’，给了我们好多亮闪闪的石头。后来草甸子就开始冒黑烟，牛羊开始死……巴图说，那是‘地底下的魔鬼醒了’。”
李昭的手按在剑柄上。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漠北截获的北蛮密信——“欲破大昭边防，先乱其根本；地火一开，草原变焦土”。此刻，这片焦土就是最好的证明。
“传朕旨意。”他对副将道，“着工部陈矩，带工匠来封地缝；着镇北司李昭，率玄甲卫巡查贺兰山；再着监察司——”他顿了顿，望着额吉奶奶，“查十年前与北蛮交易的官员，凡涉案者，抄家充公！”
副将领命而去。李昭蹲下身，替额吉奶奶擦了擦眼泪：“老人家，巴图会回来的。等封了地缝，我让人在这儿种满牧草，您的银蹄，还能再跑起来。”
额吉奶奶摸出块奶豆腐，塞到他手里：“将军，这是巴图昨天挤的。他说，等黑烟散了，要请您喝最浓的奶茶。”
李昭捏着奶豆腐，突然想起巴图说的“银蹄”——那匹马还在啃焦草，马尾巴上沾着黑灰，却依然昂着头，像在等什么。
风卷着灰烬掠过，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马嘶。
李昭站起身，望向南方。那里的天空还泛着青灰色，可阳光己经穿透了云层，照在焦土上，映出一片暗红——那是石油燃烧后的痕迹，也是大昭的伤口。
“封地缝。”他轻声道，“治伤。”
而在地缝深处，巴图正贴着岩壁爬行。他的衣服被烧得破破烂烂，脸上全是血，可眼睛亮得像星子。他听见了马蹄声，听见了人的喊叫声，更听见了——
“银蹄！银蹄！”
那是其木格的声音，从南边的草甸子传来。
巴图笑了。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灭了最后一丝火星。
地缝外，黑烟正在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