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呼啸，裹挟着枯黄蜷曲的梧桐叶和细小的尘埃，蛮横地灌进教学楼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干燥的落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苏晚星抱着一摞刚收齐的数学作业本，微微低着头，快步穿过略显嘈杂的走廊。作业本沉甸甸地压在臂弯里，纸张边缘摩擦着校服袖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她即将拐过通往教师办公室的最后一个转角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甜腻尾音的女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风声，扎进了她的耳膜。
苏晚星的脚步，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钉在了原地。
她僵硬地、一点点侧过头，目光越过转角冰冷的瓷砖墙壁。
不远处的窗边，逆着走廊尽头投来的、略显惨淡的光线，站着两个人影。
班花秦雨然，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衬得她肤白如雪，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此刻，她正微微踮起脚尖，身体带着一种刻意的、小鸟依人般的倾斜角度。她手中捏着一个极其醒目的、边缘烫着金线的粉色信封，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塞进对面那个清瘦少年的手里。
她的发梢，随着踮脚的动作，极其自然地、轻轻扫过了少年微微泛红的耳尖。
“沈砚之……”秦雨然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婉转，带着一种精心修饰过的羞涩和期待，每一个字都像是裹了厚厚的蜜糖，甜得发腻，“这封信……是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写好的……里面都是我的……心里话……”她微微仰着脸，精心描画过的眼睛里闪烁着希冀的光芒，脸颊也恰到好处地泛着红晕，“希望……希望你能看看，好不好？”
苏晚星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击出沉闷而剧烈的疼痛！怀里的作业本变得千斤重，冰冷地硌着她的手臂。指甲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掐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痕，尖锐的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手中那摞作业本边缘的纸张，被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揉捏、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密的褶皱声。
窗边，沈砚之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他的目光落在那枚刺眼的粉色信封上，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紧抿的薄唇和微微滚动的喉结，却泄露了他此刻并非无动于衷。沉默只持续了短暂的两三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他伸出了手——那只骨节分明、曾为她画过函数曲线、修复过古籍、递过温水的修长的手——接过了那封承载着少女心事的粉色信笺。
就在他接过信笺，似乎想要转身的刹那，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光线稍暗的走廊转角——
西目相对！
沈砚之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在捕捉到苏晚星身影的瞬间，骤然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僵立的身影、苍白的脸色，以及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混合着震惊、受伤和某种尖锐刺痛的情绪！那眼神里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晚星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
“晚星？”一个带着疑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小满。她刚从教室出来，手里还拿着水杯，“你怎么站在这儿发呆？作业不是要交……”她的话没说完，便顺着苏晚星死死盯住的方向看了过去。
“靠！又是秦雨然！她搞什么……”小满的火爆脾气瞬间被点燃，声音拔高，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我去……”
“别去！”
苏晚星猛地回神，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死死拽住小满的手臂，阻止她上前。同时，她将怀里那摞被捏得不成样子的作业本，粗暴地塞进小满怀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慌乱。
“帮我……交给老师。”她丢下这句话，甚至不敢再看小满错愕的表情，更不敢再看窗边那两道身影，猛地转过身！
帆布鞋踩过散落在走廊地面的枯叶，发出“咔嚓咔嚓”细碎而清脆的碎裂声响。这声音，与她胸腔里某种东西轰然碎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尖锐地刺穿着她的神经。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与办公室相反的方向，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从那天起，苏晚星的世界仿佛被强行按下了静音键，沈砚之成了那个需要被屏蔽的信号源。
数学课上，当李老师用粉笔敲着黑板讲解重点，沈砚之习惯性地侧过身，目光扫向斜后方时，迎接他的，只有苏晚星死死钉在黑板上、近乎要把黑板灼穿的视线。她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绷紧的弦，下颌线紧紧绷着，连眼角的余光都吝啬于向他倾斜一丝一毫。
图书馆整理旧书，当班长照例想把他们分到一组时，苏晚星几乎是立刻、主动地、声音清晰地举手：“班长，我想调到期刊组帮忙！”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急切，甚至没有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沈砚之。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熟悉的头像和名字。是沈砚之发来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简洁：“[图片] 这道题用反证法更清晰。” 图片是他清晰的手写步骤。苏晚星盯着屏幕，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只是飞快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敲下两个字：“谢谢。” 发送后，迅速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晚星，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这天放学，沈砚之终于在通往校门口的林荫道上，成功拦住了刻意加快脚步的苏晚星。他微微蹙着眉，清俊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丝被刻意忽视的焦躁。他手里还攥着一张写满密密麻麻批注的草稿纸，边缘有些卷曲，显然被反复翻看过。“你上周错的这道导数题，我给你画了新的解题思路，比之前的更……”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将草稿纸递给她。
“不用了。” 苏晚星猛地后退了半步，仿佛他递过来的不是解题思路，而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他身后那棵叶片几乎落尽的银杏树上，声音冰冷而僵硬，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刻薄，“秦同学……秦雨然，她不是更需要你的辅导吗？我这种水平，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一股浓烈而酸涩的情绪，如同被强行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熔岩，带着灼伤一切的滚烫温度，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汹涌地喷发出来！她想收回，却己经来不及了。
沈砚之的脸色在听到“秦雨然”三个字的瞬间，骤然变得一片苍白！他握着草稿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张，似乎想急切地辩解什么，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受伤，还有一丝被误解的愤怒。
“沈砚之！原来你在这儿！物理老师找你呢，急事！”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亲昵的女声，如同不合时宜的音符，突兀地插了进来。秦雨然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拽住了沈砚之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快走吧！别让老师等急了！”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苏晚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探究。
苏晚星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场面。她猛地低下头，转身就跑！脚步踉跄，几乎要绊倒。就在她转身逃离的瞬间，耳畔清晰地捕捉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刺耳的——
“嗤啦！”
那是纸张被用力撕扯、彻底碎裂的声音！
她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撕纸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剧痛瞬间蔓延全身。
她不敢回头。不敢想象那张写满了新思路的草稿纸，此刻正如何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更不敢去想象，沈砚之此刻看向她的眼神里，是否充满了她所恐惧的——那种只属于她的、冰冷的不耐烦。或许，那种不耐烦，从来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专属，从未降临在秦雨然身上。
深夜。
台灯的光晕昏黄而孤寂，落在摊开的牛皮纸笔记本上。那些曾经被她视若珍宝、承载着无数微小悲欢、画满了形态各异星星的页面，此刻在灯光下，却显得如此刺眼！每一颗的实心星，都像在嘲讽她曾经的雀跃；每一颗歪扭的空心星，都像是在放大此刻的空洞；那些带着泪痕的星星，更是灼烧着她的视线，提醒着她那些自以为是的靠近是多么可笑。
苏晚星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她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要将那些刺目的星光彻底关在黑暗里。然后，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
屏幕亮起，幽白的光映着她苍白失神的脸。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沈砚之不久前发来的、一条未读的消息：
＞ “明天午休，我在图书馆老地方等你。有重要的事说。”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的小钩子，牵扯着她酸涩的心脏。她盯着那行字，目光几乎要将屏幕烧穿。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着。
去吗？
听他解释？还是听他亲口说出她最害怕听到的话？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运动会上，他穿过人群塞进她手里的那瓶温热的矿泉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话剧排练厅，他隐在阴影里，用口型无声地为她顺词时专注的侧脸；冰冷的雨地里，他蹲在她面前，在湿透的草稿纸上画出那道先降后升的函数曲线，声音低沉地说“低谷是为了更高峰”……
那些曾经温暖她、支撑她的瞬间，此刻却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脆弱的心房。原来那些她珍视的、以为是独属于她的温柔，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过度解读的错觉吗？就像云层后那颗以她命名的晚星，她曾以为那微光是靠近的信号，实则它们之间，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冰冷而浩瀚的宇宙距离。
指尖终于落下。
不是回复，而是长按在那条消息上。
屏幕上跳出冰冷的选项。
她闭上眼，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重重地按下了——
删除 。
屏幕暗了下去，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源消失。
苏晚星将手机屏幕朝下，用力扣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某种终结的宣告。她蜷缩进冰冷的被子里，用被子紧紧蒙住头，试图隔绝窗外那清冷的、仿佛能照进心底最卑微角落的月光。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套。
而此刻，城市的另一端。
沈砚之正站在自己书桌前，台灯的光线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书桌一角，安静地躺着那封未曾拆封的、边缘烫着金线的粉色信封，像一块突兀的、散发着甜腻气息的异物。
他的目光，却死死地落在书桌中央。
那里，散落着几片被暴力撕碎的草稿纸残骸。纸片上，还能清晰地辨认出他下午刚刚写下的、针对那道导数题的、他自认为更简洁清晰的新思路。笔迹在纸片的裂痕处中断，显得格外刺目和……狼狈。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纸张被撕裂时发出的、那声绝望的脆响。
他紧抿着唇，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焦躁、懊悔和巨大无力感的慌乱，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误会，远比那些复杂到令人头疼的数学压轴题，更让人束手无策，更让人……心慌意乱，不知从何解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