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家住在教育局家属院一栋相对安静的筒子楼里。
夏知鸢敲开门时，周父周振国正坐在客厅看报纸，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服，面容严肃，眼神带着审视。
屋里的气氛压抑极了。
“夏老师？稀客。”周振国放下报纸，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是为周强请假的事？不是跟学校说过了吗，家里有点事，周强需要静静心。”
夏知鸢压下心头的急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诚恳：
“周副主任，您好。冒昧打扰，我是周强的班主任。他突然请假，我很担心他的情况。这孩子最近在数学和物理应用上进步非常大，尤其在解决实际问题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
他这一不来，不仅学业受影响，厂里一个关键的技术项目也搁浅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周振国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水，眼神锐利地看向夏知鸢：
“夏老师，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跟你谈谈周强的问题。考大学，我是举双手赞成！国家现在恢复高考，正是青年才俊报效国家的好机会！周强脑子不笨，努力一把，考上个好大学没问题。”
周振国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
“但是！他现在的想法，完全跑偏了！他一门心思要报什么‘机械工程’！ 夏老师，你是知识分子，你告诉我，机械工程是什么？
是跟油污、铁屑、噪音打交道！是工人干的活！就算读了大学，出来不还是下车间？这和他现在在你们那个小厂子鼓捣机器有什么区别？”
周父重重放下搪瓷缸，发出“哐当”一声：
“学机械，没前途！没出息！ 要学，就该学数理化！学理论！学管理！将来坐办公室，搞研究，当工程师领导！
那才是为国家做贡献的正途！才是光宗耀祖的路子！他倒好，非要往‘匠人’那条道上钻！我绝不同意！”
果然如此！根源在于周强想要选择了机械学，夏知鸢的心揪紧了，但思路无比清晰。
夏知鸢首视着周父，毫不退缩：
“周副主任，我理解您希望周强有更好发展平台的心情。但您对‘机械工程’的理解，恐怕还停留在过去。
时代变了！己经M78年了！国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能解决实际问题、推动工业发展的实干型人才！”
夏知鸢迅速从提包里拿出几份文件——那是前进机械厂这段时间的生产数据简报，还有一份最新出版的《人民日报》，
上面赫然刊登着关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搞活经济”、“发展生产力”、“实现西个现代化”的社论和报道，甚至有一篇专门提到了“机械工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和装备部”。
“周副主任，您请看！”夏知鸢将简报和报纸一起推到周振国面前，手指点着关键的数据，
“这是前进机械厂，也就是周强深度参与的那个厂子，应用了我们班王卫国同学设计的数学模型后，这半个月的生产数据！能耗降低了12%，废品率下降了18%，生产效率提升了25%！
这些硬邦邦的成果，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把数学、物理知识应用到机械设计和工艺改进上！
这里面，周强作为核心技术人员，功不可没！没有他精准的调试、改进和实操能力，再好的理论也变不成生产力！周强在机械学上是真的有天赋”
周振国看着简报上那些实实在在增长的数字，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板着，目光扫过那些数据。
夏知鸢趁热打铁，手指重重地点在《人民日报》那篇提到“机械工业是基础”的文章和另一篇社论的标题上——《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
“您再看这个！国家现在的大政策是什么？是拨乱反正！是解放生产力！是西个现代化！
而工业现代化、科技现代化，哪一样离得开先进的机械？哪一样离得开能把图纸变成现实、能优化流程、能解决实际生产难题的机械工程师？”
夏知鸢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激情：
“周强的天赋，不在抽象的理论推演上，就在那机器的轰鸣声里，在那精密的零件图纸上，在他能把理论转化为生产力的神奇双手上！
他是天生的工程师胚子！他对机械原理的领悟力和动手能力，是百年难遇的！您认为下车间没前途？错了！顶尖的机械工程师，是工厂的大脑和灵魂！是推动产业升级的关键！国家现在求贤若渴！”
“考大学学机械工程，绝不是当‘匠人’，是成为掌握系统知识、能设计、能创新、能领导技术团队的高级人才！这条路，光明正大，前途无量！
周强选择这条路，不是跑偏，是真正找到了结合国家需要和个人天赋的最佳方向！您用‘没前途’框住他，不是在帮他选择更好的未来，是在扼杀一颗未来大国工匠的苗子，也是辜负了这个急需技术人才的时代啊，周副主任！”
夏知鸢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振国，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传递给他。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清晰。
周振国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拿起那份简报，又仔细看了看那些增长的数据，目光反复流连在《人民日报》上关于“机械工业基础地位”和“向科技进军”的铅字上。
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权威的政策导向，与他根深蒂固的“机械=工人=没出息”的观念激烈碰撞着。
周父嘴唇紧抿，眼神复杂，显然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冲击。
就在这时，旁边关着的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周强红着眼睛冲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机械设计原理》和一叠他自己绘制的、线条精准的零件图纸。
周强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
“爸！你听见了吗？夏老师说的才是对的！我爱机械！我摸到那些零件，看到机器运转，我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力量！
这不是脏和累，这是创造！是让国家变强的力量！你看我的图纸！夏老师说，我有天赋！我的设计能用在厂里，真能省油省料！爸，让我学这个！我一定能学好，做出成绩给您看！”
周强把那本承载着梦想的书和凝聚着心血的图纸，郑重地放在了父亲面前的茶几上。
周振国浑身一震，目光从报纸移到那本《机械设计原理》和儿子精心绘制的图纸上，那上面工整的线条、复杂的标注，透着一股严谨和专注的力量。
周父又看向儿子，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不再是叛逆和委屈，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渴望。
最后，周父迎上夏知鸢那双充满热忱与确信的眼睛。
周父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最终，他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掉了一些力气，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周父伸出手，没有抚摸模型，而是拿起了儿子画的那张图纸，手指有些颤抖地，沿着图纸上一条流畅的设计线，轻轻划过。
“你回去吧，夏老师，你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