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顶上几个巨大的工业风扇在徒劳地转动,吹出的风也是热的。
赵师傅把他们带到原料堆放区的一个棚子下,这里勉强算有点阴凉。
赵师傅拿起一根被晒得温热的钢筋:
“瞧见没?六月天,料都是烫手的!咱们这活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们夏老师问的那个问题,咋切能让厂里出的活儿多?关键就是省料、省工、保安全!大热天的,谁也不想多折腾!”
他指着旁边一块被晒得发白的旧木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些数字和符号,有些己经被汗水或雨水模糊:
“喏,老法子!凭经验,看天(指天气、温度影响),看料(指原料状态),看人(指工人状态和排班)!损耗?这天气,刀片磨损快,人手出汗多,眼神容易花,损耗能不高吗?有时候切错了,返工,那才叫又费料又费工!”
赵师傅拿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用力擦了把脸,汗水立刻又冒了出来。
王卫东凑上前,热浪让他有些头晕,但他强打精神看着木板上模糊的“经验公式”。这和他在家里吹着风扇解题可是天壤之别。
王卫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赵师傅,那……损耗率波动是不是比平时更大?”
“那可不!”赵师傅指了指头顶的烈日,
“这鬼天气,机器都‘上火’!刀片损耗快,料晒得发软或者发脆,都不好切!工人师傅们干一会儿就得下来喝口水,歇口气,不然扛不住!赶工时的时候就紧张了!‘抓革命,促生产’,‘战高温,夺高产’,口号喊得响,可人不是铁打的!”
赵师傅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学生们听得心头沉重。
夏知鸢写在教室黑板上的清晰模型,在六月钢铁车间的现实面前,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那些“变量”不仅数量多,而且每一个都仿佛被高温蒸腾得更加活跃和难以捉摸。
“夏老师……”一个女生看着眼前在热浪中扭曲视线的机器和老师傅汗流浃背的样子,声音带着焦虑,“这条件……我们算的那些……”
夏知鸢没有回答,她走到一堆刚切下来的钢筋头旁。
钢筋头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摸上去滚烫。
她捡起几根,对赵师傅说:“赵师傅,这种短料头,这么热的天,回炉更费工费燃料吧?”
“可不是嘛!”赵师傅重重叹了口气,
“堆着占地方,看着就烦心!可眼下这高温天,回炉车间更是个大火炉,轻易不乐意接这种碎活。能少产生点料头,也算给厂里省大钱了!”
夏知鸢将滚烫的料头展示给学生们,热气灼人:
“看到了吗?这就是高温下的‘约束’。我们的模型,必须考虑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如何更‘经济’地解决问题,包括如何减少料头,以及如何处理这些‘烫手山芋’。理论上的完美,在这里行不通。”
夏知鸢转向赵师傅,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
“师傅,能不能让学生分组,跟着您和几位老师傅,看看今天这批料在高温下是怎么安排的?让他们学习一下,在这种条件下,老师傅们是怎么权衡省料、省工和工人安全的?让他们试着把看到的‘高温因素’也加到我们学的框架里想想?”
赵师傅看着夏知鸢被汗水打湿却依然坚定的面庞,又看看旁边这群热得蔫蔫巴巴但眼神里仍有好奇和求知欲的学生,点点头:
“行!正好今天这批料赶任务!小张!”
赵师傅招呼一个同样汗流浃背的年轻工人,
“你带这几个学生去领料区看单子,给他们讲讲高温天领料的讲究!小王,你带这几个去刘师傅那边,看看他们怎么换班歇晌的!”
接下来的时间,学生们分成了小组,在灼热的车间里艰难地移动。
高温极大地消耗着他们的体力。
王卫东那组跟着小张,在热浪滚滚的领料区核对单子,记录数据,汗水不断滴在本子上,字迹都晕开了。
他们第一次知道,高温天领料要避开正午最晒的时段,有些料暴晒后性质会变。
另一组跟着工人小王,观察老师傅们如何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利用机器短暂停机的间隙轮换休息,用湿毛巾降温,大口灌着厂里提供的淡盐开水。
同学们看到老师傅们处理被晒得发软的料时格外小心,调整切割角度避免崩裂;看到更换发烫刀片时,工人戴着厚手套依然被烫得龇牙咧嘴。
车间里噪音轰鸣,热浪翻滚,汗水流进眼睛里,刺痛难忍。
军绿色的单衣和的确良衬衫早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脸上、胳膊上沾满了黑灰,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滑稽的痕迹。
几个体质稍弱的学生脸色发白,靠着墙根喘气。但没有人说要退出。
眼前的一切——在极端环境下依然努力维持运转的庞大机器,工人们在高温下展现出的坚韧、智慧和互相照应,以及夏老师同样汗流浃背却毫不退缩的身影——都深深震撼着他们。
特别是看到一位老师傅巧妙地利用换班间隙,指挥徒弟们把几根稍长的料头拼起来,刚好完成了一个小订单,避免了单独切割的损耗和工时,他们眼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原来高温天干活这么多讲究!领料时间、料的状态都得考虑!”
“看刘师傅他们换班,跟打仗似的,分秒必争,就为了多歇口气!这工时限制比我们想的严苛多了!”
“拼料头!这法子绝了!这就是赵师傅说的‘省工省料’啊!”
王卫东蹲在闷热的棚子下,看着本子上被汗水浸得模糊一片的数据和记录的种种“高温挑战”,头晕眼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自己之前那套漂亮的模型,在六月的钢铁车间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一次的实践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书本上的理论公式与现实世界的复杂、混沌以及严酷的自然环境之间,横亘着怎样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而赵师傅、刘师傅他们那些浸透着汗水甚至血泡的“土办法”,才是真正支撑生产的脊梁。
夏知鸢穿梭在热浪和噪音中,衬衫湿透,脸颊绯红,但她依然耐心地解答学生的问题,引导他们观察高温下的细节,提醒他们注意防暑。
看到王卫东从最初的兴奋到被高温和现实打击得有些萎靡,再到咬着牙、抹着汗继续记录和思考,疲惫的眼神中透出欣慰。
临近中午,车间的温度达到了顶峰,连巨大的风扇吹出的风都带着灼烧感。
学生们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聚集在车间外唯一一片有高大杨树遮荫的空地。树上的蝉鸣声嘶力竭。
大家拿出自带的干粮——冷馒头、烙饼、咸菜疙瘩,还有用军用水壶装的白开水,就着树荫和微风,狼吞虎咽起来。
虽然又热又累,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经历洗礼后的亢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上午的见闻,声音都带着嘶哑。
“热死我了……不过值了!那剪床,火星子崩出来,吓我一跳!”
“赵师傅脖子上那毛巾,就没干过!”
“王卫东,你那损耗数据还能用吗?我看刘师傅说今天刀片损耗比平时高三成!”
“废话!这鬼天气!得加系数!还有工人效率,也得打折!”
王卫东没理会调侃,他背靠着滚烫的树干,把本子摊在膝盖上,汗水滴在纸上,他首接用袖子抹掉。
王卫东正尝试着在原先的数学框架旁边,用红笔标注上一个个刺眼的“高温因子”:
刀片磨损加剧(+30%?)、工人有效工时减少(-15%?)、原料状态不稳定(损耗波动范围增大?)、料头处理成本增加(高温回炉能耗更高?)每一个问号都代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挑战。
夏知鸢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军用水壶:“多喝点水,小心中暑。感觉怎么样?”
王卫东抬起头,汗水流进眼睛,他使劲眨了眨,眼神里没有了早晨的跃跃欲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炙烤过的凝重和更深沉的好奇:“夏老师,难!太难了!比想象中难一百倍!”
王卫东指着本子上那些刺眼的红字,“光这些‘高温变量’,就够喝一壶的!而且,怎么量化?都是靠猜!还有,工人们的安全和体力……这个怎么算进‘总产出’里?”他提出了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问得好!”夏知鸢的声音也带着疲惫,但异常清晰,“这就是‘深入实际’的意义。它逼迫我们看到理论之外更广阔、更复杂、也更有人情味的现实。
数学模型只是工具,它的参数需要实践的校准,它的边界需要经验的界定。
在高温这样的极端条件下,‘最优解’可能不存在,我们追求的,是‘在保障安全和基本效率的前提下,尽可能减少浪费’的可行方案。
你们今天看到的,是工人阶级在艰苦环境下创造价值的真实图景,是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带着汗水和温度的智慧。”
夏知鸢环视着这群被高温蒸腾得狼狈不堪却眼神格外清亮的学生们:
“下午,我们就在这树荫下汇总。王卫东,你把大家记录的‘高温挑战’和老师傅们的‘应对之道’都理出来。
其他人,分组讨论:高温对我们最初模型的哪些部分冲击最大?哪些约束条件变得更强了?
我们能从老师傅的‘土办法’里,提炼出什么可以量化或借鉴的思路?哪怕只有一点启发,也是收获!”
“是!夏老师!”学生们的声音虽然嘶哑,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和头顶的蝉鸣,仿佛成了他们思考的伴奏。
王卫东灌了一大口微温的白开水,用力咬了一口干硬的冷馒头,咸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带着一股粗粝的真实感。
他望着车间门口偶尔闪过的、在热浪中依然忙碌的蓝色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本子上那堆亟待解决的、被“高温”标红的难题,第一次觉得,数学不再是纸上谈兵的游戏。
它与这灼热的钢铁、流淌的汗水、工人们的坚韧智慧紧紧相连。
一股强烈的、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的冲动,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燥热。
这感觉,比在凉爽的教室里解出任何难题,都更让他血脉偾张。
夏知鸢看着这群在六月的酷暑和钢铁交响曲中迅速褪去稚气、显露出思考韧性的少年少女,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这堂在高温下进行的“实践课”,价值远超预期。
这群“宝贝疙瘩”所经历的震撼、困惑和萌发的思考,或许真能为这个刚发展不久的厂提供新的思路。
夏知鸢抬头望向新生钢铁厂那高耸的烟囱,灰白色的烟气在湛蓝的天空下笔首上升,仿佛在对抗着大地的灼热,昭示着一种不屈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