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怀瑾捏着那封薄薄的、带着安县邮戳的信，指关节捏得发白。
收到媳妇儿的信心无疑是高兴，可也是酸溜溜的，脑海里那根刺越扎越深——那个穿着笔挺军装、对着他媳妇儿笑得一脸殷勤的年轻军官！如今想起，画面清晰得刺眼。
夏怀瑾的内心止不住的委屈，她对着别人笑得那么甜，那么放松，还珍重地接过那台半人高的烤箱——我又不是买不起，媳妇为什么要接受其他男人送的东西。
想到这，夏怀瑾的情绪无法控制，“砰！”拳头砸在硬木桌面的闷响，震得搪瓷缸盖子跳了一下。
夏怀瑾眼眶酸胀得厉害，委屈、心疼和那股难以察觉的自卑感拧成一股绳，死死勒住他的喉咙。
夏怀瑾猛地吸了口气，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劲儿，但撕信封的手却小心翼翼的，唯恐信件遭到破坏。
目光如刀，带着审判的冰冷，狠狠刮过字里行间。
达叔？原来是父亲旧友。
李副官，是那个军官？原来只是个跑腿的啊。
烤箱？原来是达叔心疼她辛苦送的。
信里的叙述显得公事公办，没有半分旖旎暧昧，只有夏知鸢努力维持的平静。
但夏怀瑾紧绷的下颌线，随着阅读，竟奇异地、一点点松弛下来。
那紧抿的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越翘越高。
越读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点傻气的甜蜜感，咕嘟咕嘟地从心底冒出来，瞬间填满了夏怀瑾的胸腔。
当他的视线定格在信纸最下方，那行被阳光晒得仿佛也带上温度的小字时——
“另：小老师，玫瑰到了花期。”
夏怀瑾整个人像被点了穴，僵在原地。
“小老师”！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却精准无比的钥匙，“咔哒”一声，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灰尘的门！
五月浓得化不开的槐花香，简陋村小宿舍里弥漫的奇异蛋糕甜香，还有那碗滚烫、混杂着小少年无声泪水、却香甜无比的长寿面，那个在昏暗油灯下笨拙地为他忙碌的纤细身影，清晰地撞入脑海！
她这是想起来了嘛？还是随口一说？夏怀瑾的心突然忽上忽下，跳动个不停。
结尾处的“玫瑰到了花期”……？
又是什么意思呐？
是单纯告诉他家里的花开了？还是说，有没有可能，是知鸢想他了？
夏怀瑾抬起头，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英挺的眉宇间拧起一个小小的、不解的结。
他媳妇儿，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花开了，然后呢？是催他暑假快点回去看花？还是，另有所指？
这又高兴又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懵懂感，让那张惯常清冷紧绷的俊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点傻气的生动。
夏怀瑾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那页承载着巨大情感冲击的信纸，一点一点抚平褶皱，再珍而重之地叠好，贴身放进衬衣口袋里，紧贴着那颗正为“小老师”三个字而滚烫鼓噪的心脏。
这这不是回信，是媳妇主动给他寄来的信啊！
至于“花期”之谜……唔，等下个月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她！
这次，就全当知鸢想他的意思吧。
安县一中，高一（一）班教室。
六月的阳光透过有些灰尘的玻璃窗，在讲台上投下几块明亮跳跃的光斑。
夏知鸢站在那片光里，身姿挺拔，手里捏着一截白色粉笔。
目光平静地扫过底下这群穿着时兴的确良衬衫、回力鞋，神态间或多或少带着点县城“天之骄子”派头的学生。
期中考前的软硬皆施，加上最近硬核又生动的教学，早己把这群眼高于顶的少爷小姐们骨子里的轻视碾得粉碎。
此刻，教室里虽不至于鸦雀无声，后排甚至两个男生在偷偷交换小纸条，但大多数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对讲台上这位年轻“夏姐”的服气。
“上周的单元小测，”夏知鸢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最后那道关于增产节约、成本核算的应用题，全班只有三个人用了最简洁的、课本上还没细讲的线性规划思路，而且解得非常漂亮。”
夏知鸢利落地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名字：王卫东、林晓梅、陈芳。
那个在课上质疑她、绰号“小炮仗”的王卫东赫然在列。
王卫东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得意，下意识地把腰杆挺得更首了些，还挑衅似的瞥了旁边的人一眼。
“其他人，”夏知鸢话锋一转，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些心虚低下去的脑袋，
“思路都绕了山路十八弯，或者干脆被一堆数字绕晕，连关键约束条件的门儿都没摸着。”
夏知鸢顿了顿，粉笔在黑板上点了点，“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离把书本上的公式，变成解决实际问题的真本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光会对着卷子演算？不行！得会用！用在实处！”
夏知鸢“啪”地一声放下粉笔，双手撑在磨得光亮的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挑战意味：
“说的再多也是没用，正如《光明日报》上所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从今天起，咱们每周的数学课外学习小组，加个新模式——‘联系实际’环节！题目嘛……”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于5月11日在《光明日报》头版刊发，由此引发了一场全社会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如今正是热度最高的时候，夏知鸢知道理论的正确性，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夏知鸢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煽动性的笑，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安静的教室里：
“就从咱们县新生钢铁厂遇到的实际困难里抽！”
她最近正为新扩大的钢铁厂遇到的一些小问题发愁，与其自己苦思，不如试试多个臭皮匠，能不能拥有顶过诸葛亮的巧思。
“嚯——！”
底下瞬间炸开了锅！低低的议论声像沸水一样翻滚起来。
“厂里的问题？夏老师，您没开玩笑吧？我们能行？”一个梳着麻花辫、父亲是县商业局副局长的女生瞪大了眼。
“钢铁厂？我爸就在那儿管生产科……听起来，好像有点意思？”另一个穿着崭新回力鞋的男生摸着下巴，眼神亮了起来。
“搞什么啊？学数学还要跑工厂？一身灰……”后排传来小声嘟囔，但很快被更多好奇和兴奋的声音盖过。
夏知鸢没理会那些质疑，首接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比如，厂里刚接到一批特殊规格的钢筋订单！原料切割有固定损耗率，不同规格钢筋能完成的生产任务和创造的产值都不同。
问：在原料有限的情况下，怎么安排切割方案，才能让总产出——也就是总钱袋子——鼓到最大？”
夏知鸢边说，边利落地在黑板上写下关键要素：
目标：总产值最大！约束：原料有限！损耗率！不同规格价值！ 枯燥的数学符号和冰冷的“最大化”、“约束条件”，瞬间与现实世界中轰鸣的车间、滚烫的钢水、以及实实在在的“钱”挂钩了！
“王卫东！”夏知鸢精准点名，眼神带着鼓励和考验，
“你上次用线性规划解题思路很清晰，这个切割方案的核心思路，上来给大家捋捋？”
被点名的王卫东先是一愣，随即带着被认可的兴奋站了起来。
虽然开头还有点磕巴，但很快进入状态，思路清晰地把“最大化产值”的目标和“原料总量”、“切割损耗”这些现实约束，转化成了数学语言里的目标函数和不等式约束。
夏知鸢适时引导、补充，粉笔在黑板上飞快游走，一个清晰的数学框架迅速成型。
“思路对了！抓住了核心！”夏知鸢毫不吝啬地肯定，随即话锋一转，嘴角那抹挑战的笑更深了，“但是！同学们，厂里实际遇到的问题，情况往往比我们纸上谈兵的模型复杂十倍！比如，”
她竖起一根手指，“不同规格的钢筋需要的切割机台工时不同！车间机器排班是固定的，超时？不行！”
又竖起第二根，“库存原料可能来自不同批次，损耗率会有细微差异！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第三根手指竖起，“甚至，订单要求的交货时间紧迫，方案还得考虑生产速度！”
夏知鸢观察到底下不少学生，尤其是那几个家里长辈在厂矿担任要职的，眼睛“唰”地一下全亮了！
这不再是书本上死板的习题，而是和他们父辈工作息息相关、充满了技术挑战和现实意义的真问题！
这要学会了，能让他们在饭桌上侃侃而谈，甚至可以回家“显摆”一把！
“所以，”夏知鸢用力敲了敲黑板，发出清脆的响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钉住，
“光有漂亮的数学公式，远远不够！纸上谈兵，解决不了真问题！得——深——入——实——际！”
夏知鸢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得下车间，去摸清第一手的、准确的数据！得去请教那些经验丰富的工人老师傅，了解实际操作中的门道和限制！把理论和车间的铁锈味、机油味结合起来！”
夏知鸢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充满好奇或跃跃欲试的脸，抛出了最后的邀请：
“这个周末，数学小组，自愿报名！跟我去趟新生钢铁厂的车间！咱们现场‘取经’，看看这解决实际问题的‘大课堂’，到底长什么样！”
“我去！夏老师！算我一个！”王卫东第一个跳起来，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的冲劲。
“我也去！长长见识！”
“夏老师，带上我！我爸就在厂里，说不定能帮上忙！”一个平时对学习不太上心，但家里是厂领导背景的男生也举起了手。
“还有我！”“我也报名！”
响应出乎意料地热烈。连那几个最是心高气傲、平时觉得学习没意思的学生，脸上都露出了“这事儿好像有点意思，不去亏了”的表情，跟着举起了手。
夏知鸢站在讲台上，看着这群眼睛发亮、摩拳擦掌的少年少女，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成就感的笑意。
这个“特殊”的班级，缺点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心气高得能捅破天，基础参差不齐像打翻的颜料盘，还有一部分人压根儿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全凭家里兜底。
但他们的优点，同样闪闪发光——从小的耳濡目染，让他们的见识远超普通学生，脑子转得快，对人情世故、对时代正在发生的微妙变化有着天然的敏感度。
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人脉和触手可及的资源，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尚未被发掘的金矿！
夏知鸢要做的，只是用数学这把最理性的钥匙，撬开那扇将他们与现实世界隔开的门！点燃那份被优越感掩盖的、“学以致用、为国家建设出份力”的朴素热情！
把这群别人眼中的“麻烦精”、“关系户”，变成真正的、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可用之才！甚至……成为未来安县发展的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