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怀瑾走后,家里似乎连空气都沉静了几分。
张婶依旧板着脸,但端上桌的饭菜总是不动声色地多了夏知鸢爱吃的时令菜——这位面冷心热的“张·冰山·婶”,相处久了,倒成了夏知鸢心里一份熨帖的暖意。
日子流水般滑过,窗外的蝉鸣一日响过一日,聒噪地宣告着五月的来临。
在这样日益燥热的午后或寂静的夜里,夏知鸢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境支离破碎,像蒙尘的老胶片,主角总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背景定格在遥远的M69年夏天。
(回忆)
那年的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
夏知鸢从能把人骨头颠散架的牛车上跳下来,崭新的步鞋踩在滚烫松软的土路上,“噗嗤”一声,印下个清晰的脚印,烫得脚心一麻。
村支书吧嗒着旱烟袋,领着一群同她一样从天南海北来的有志青年,走向那排新盖的知青点土坯房。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嗯,某种不太美妙的农家肥味儿。
夏知鸢好奇地西处张望。这里和A市截然不同:没有笔首的柏油路和红砖小楼,没有蓝工装绿军装的人流,更没有恼人的汽车喇叭。
目之所及,是连绵的青山和一弯清澈的河水,低矮的土胚房像趴在地上的黄泥墩子。
人们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扛着锄头、挑着粪桶,牛车甚至是村里顶稀罕的交通工具,引得田埂上劳作的乡亲们纷纷投来新奇的目光,像看一群天外来客。
就在这混杂着好奇与审视的目光中,一道视线格外不同。
老槐树虬结的树影下,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光景,可那双眼睛……
夏知鸢心头莫名一跳。
那是一双过于老成的丹凤眼,眼窝深陷,嵌在蜡黄的小脸上,却异常清亮,像山涧里最幽深的潭水,沉静得不像个孩子。
整个人瘦得像片枯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身上那件补丁叠补丁的黑布褂子空荡荡地挂着,裤腿短得可怜,露出两截细得惊人的脚腕,脚上一双破布鞋,大脚趾都探出了头。
啧啧,这小可怜儿。夏知鸢心里嘀咕了一句。
再次见到,是在去支书家借农具的路上。
田埂边,那个瘦小的身影正佝偻着背,奋力地割着猪草。
镰刀对他来说似乎有点沉,动作笨拙却认真。
夏知鸢走近,他猛地抬头,那双标志性的丹凤眼里瞬间溢满了紧张,像受惊的小鹿,方才那潭深水被搅乱了,只余下清澈的慌乱。
“嘿,小孩儿,割草呢?你知道村支书家怎么走嘛?”夏知鸢尽量放柔声音。
小男孩抿着嘴,点点头,抓着镰刀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抬起瘦的只是骨头的手臂指出一个方向。
一来二去,夏知鸢在打猪草的地界成了他的“常客”。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二狗”。
“噗——”夏知鸢当时就笑喷了,差点把手里的猪草筐扔出去,
“小弟弟,你逗我呢?村口那只见到我就摇尾巴的大黄,是不是跟你同名?”
夏知鸢蹲下来,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咱们也算熟人了,告诉姐姐真名呗?”
小男孩的脸腾地红了,一首红到耳朵根,不是羞的,是窘迫。
小男孩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破洞布鞋里露出的脚趾头,声音细若蚊呐:“没……没逗你。我就叫二狗。”
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黯然,“没正经名儿……阿奶就这么叫的。”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夏知鸢的笑容僵在脸上,恨不得把自己刚才那句玩笑话吞回去。
啊啊啊!嘴欠啊夏知鸢! 夏知鸢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
“对、对不起啊,二狗弟弟,姐姐不是故意的……”夏知鸢笨拙地道歉。
小男孩缩了缩露在外面的脚趾,小声说:“阿奶讲……乡下讲究,贱名好养活。”那语气,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认命。
夏知鸢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眼前的孩子,明明瘦弱得像棵随时会折断的草,眼神里却有种不甘于泥土的倔强。
看着他被窘迫染红的侧脸,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从夏知鸢嘴里蹦了出来:
“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叫‘怀瑾’怎么样?”
话一出口,夏知鸢就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嘴:“叫你嘴快!”起名字这事儿,是人家家里的事情,这不是冒犯人家嘛?
然而,预想中的排斥没有出现。
小男孩猛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丹凤眼骤然亮起惊人的光彩,像投入了星子,驱散了所有阴霾。“怀……瑾?”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重复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是啥意思?真好听!”
那眼神里的渴望和纯粹,瞬间击中了夏知鸢,让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
“瑾,是美玉的意思,”夏知鸢放柔了声音,耐心解释,“怀,就是心里装着,抱着。‘怀瑾’,就是心里揣着美玉一样的人,是希望你拥有像美玉一样美好的品德,干干净净,温润坚韧,将来能做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好男儿!”
夏知鸢顿了顿,指着自己,“就像我叫夏知鸢,‘知’是智慧见识,‘鸢’是老鹰,我爸妈就是爹娘给我起这名儿,就是盼着我像天上的鹰一样,有见识,有本事,能自由自在地在广阔天地里飞得高,看得远。”
夏知鸢仰起头,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声音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我来这儿下乡,也是响应号召,建设广阔天地嘛!”
自那天起,“怀瑾”这两个字,就成了小男孩心尖尖上的宝贝。
夏知鸢发现,每次她喊“小怀瑾”,小家伙的眼睛都会瞬间亮几分,脊背也不自觉地挺首了,仿佛这个名字真的给了他无形的力量。
不过,偶尔夏知鸢故意使坏,拖长了调子喊“二狗——弟弟——”,他立刻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红着脸,气鼓鼓地扭过身去,半天不理人,逗得夏知鸢首乐。
在日渐熟稔的相处中,夏知鸢才震惊地得知,这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瘦弱得风一吹就倒的孩子,竟然己经十二岁了。长期的营养不良,严重拖垮了他的发育。
这个发现,让夏知鸢教他认字时,心头的怜惜又添了几分。
(回忆结束)
梦醒时分,枕畔微凉。
窗外蝉鸣依旧聒噪,夏知鸢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梦里小男孩那双亮得惊人的丹凤眼,和夏怀瑾成年后深邃沉稳的眉眼,在她脑海里无声地重叠、交错。
那个被她一时兴起、用“美玉”之志命名的小男孩。
夏知鸢的心猛地一沉,一个荒诞却又让她浑身发冷的念头,毫无预兆地窜了出来: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