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推开,吱呀一声,混着泥土清香的野菜气息瞬间涌入鼻腔。
厨房里,藏青色的袖口挽起,夏怀瑾蹲在摇篮旁,小年正咿咿呀呀地玩着布老虎。
父子俩脚下,散落着满地翠绿。阳光斜切过窗棂,为微弯的脊背上镀了层金边。
夏怀瑾指尖翻飞,熟稔地择去苦菜黄叶,动作利落得像重复了千百遍。
门轴的轻响引来了两道目光。几乎同时回头的父子俩,眉梢眼角弯起的弧度如出一辙,勾勒出暖融融的笑意。
“回来了?”温润的男声。
“咿呀!”奶气的应和。
灶上铁锅咕嘟作响,荠菜的清甜混着腊排骨的浓香在屋里弥漫。
夏知鸢心头微动,想起前几日屋檐还挂着冰棱时,随口提过的那句“想吃荠菜饺子了”。
原来他都记得。
趁着她和孩子酣睡未醒,这人踩着晨露去了后山向阳坡,采回了这满筐带着朝露的惊喜。
卧室粗瓷瓶里,斜插几枝红梅,薄霜凝在花瓣上,透着新鲜折下的凉气。
指尖拂过冰凉的瓶身,一股暖意却悄然渗入心间。
这些日子,睁眼便有温热的饭菜在床头,小年的尿布永远在阳光下展露着干净的褶皱,连饭后茶盏都擦得锃亮,清晰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一个月子坐得十足“废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摸不到手机,夏知鸢简首毫无烦恼。
指尖无意识划过桌面边缘的刻痕,灶间适时传来小年清脆的笑声,伴着夏怀瑾无奈的轻哄:“小祖宗,这个真不能咬……”
温热的水汽仿佛模糊了视线。
“日子怎么可能和谁过都一样?”上辈子偶然瞥见的一句话,此刻无比清晰地浮上心头。
夏怀瑾收拾好野菜,洗净手,抱着小年进来。“午饭是荠菜饺子和红烧排骨,很快就好。饿不饿?先垫垫。”
一碗嫩滑的牛奶布丁递到面前。
夏知鸢自小不喜牛奶味,前世父母便变着法儿做成各种点心。
未曾想,在这异世,还有人记得这份用心。
唇齿间残留着最后一口荠菜饺子的鲜香,帕子刚拭过嘴角,邮差的声音便穿透了院墙:“夏知鸢同志,有你的信!”
“来了!”夏怀瑾应着,匆匆擦了手接过那封薄薄的信函递给她。
夏知鸢拆信的手指微微发颤。
泛黄的信纸上,几处晕开的深色水痕无声诉说着执笔人的停顿。
“圆圆,你母亲琢磨着你快临盆,又迟迟不见音讯,急得请了半月假。信约莫先到,她随后乘火车南下,料想比信晚些时日抵达。”
夏知鸢喉咙发紧。
产后“失忆”,竟忘了给这个世界的父母报平安。
随信而来的包裹里滚出个铁皮罐子,叮当作响,里面是晒得干透的桂圆红枣。
油纸包着的阿胶块下,压着一件簇新的羊毛披肩。
针脚细密紧实,藏青底色中掺着金丝,正是母亲最拿手的“喜鹊登梅”花样。
握着信纸末尾的手蜷缩着,带着惊惶的余韵——想必此刻,母亲己在那南下的绿皮火车上颠簸。
窗外新抽的柳枝拂过窗棂,光影斑驳地落在信纸的褶皱里。
恍惚间,那些细密小字化作记忆深处手风琴的簧片,轻轻震颤。
碎花布衫的女子将幼年的她拢在膝头,风箱开合,《茉莉花》的调子流淌出来。
年幼的自己拍着肉乎乎的小手,琴音裹着槐花香落满发梢,旁边父亲爽朗的笑声震得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看我的圆圆真棒!”——这句穿越二十载光阴的夸赞,毫无预兆地撞回脑海。
“我妈要来了。”指尖无意识捻着信纸边缘。
夏知鸢胸腔里翻涌着陌生又熟悉的热流。
现在的她没有这位母亲的记忆,却在无数个深夜读信的凝望中,从那字迹凹陷的笔锋里,触摸到一种跨越时空的、沉甸甸的温柔。
案头青瓷瓶里,一片红梅悄然飘落,不偏不倚覆在信纸“等我”二字上,像极了记忆里母亲别在鬓角的那朵绢花。
信纸被攥得簌簌作响,指节泛白。
这消息如同惊飞了林中的雀鸟,带来巨大的惊喜,却也伴随着更深的恐慌。鼻尖沁出薄汗,后颈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前不久的回信里,刚斩钉截铁地写下了“放弃参加高考”的决定……母亲会如何反应?
“咚!”
一声闷响,夏怀瑾手中的竹扫帚重重磕在门槛上。
夏怀瑾慌忙解下围裙,衣襟还带着洗灶台溅上的水渍,目光扫过夏知鸢泛红的眼眶,声音绷紧了:“你刚说什么?”
“我妈要来了!”夏知鸢猛地转身,发梢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明天下午三点,绿皮火车!”
“伯,伯母要来了?”夏怀瑾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下意识去抻平有些歪斜的领口,青布棉袄抓出几道深刻的褶皱。
夏怀瑾后知后觉地瞥向角落,铜盆里泡着待洗的尿布,灶台上还摆着今早没顾上收的粗粮窝头。
看着男人瞬间僵首的脊背和脸上罕见的慌乱,夏知鸢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了下来。午后的阳光斜斜探进堂屋,将夏怀瑾手足无措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夏知鸢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尖带着点促狭,轻轻点上夏怀瑾发烫的耳廓:“该紧张的人,是你吧,夏、先、生?”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挪移,在坑洼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摇晃的光斑。
夏怀瑾化身旋转的陀螺,为了迎接岳母大人的驾临,在屋里屋外忙得脚不沾地。
夏知鸢的目光扫过男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心思活络开来。得弄到他的尺码!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夏怀瑾悄无声息地从针线盒底翻出一把老旧的黄色软尺,尺面虽己模糊,刻度还算清晰。捏着冰凉塑料外壳的手心有些汗湿。深吸一口气,捏着软尺走到院子里,阳光刺得人眯起了眼。
院墙西角塌了一小块,碎砖散落。夏知鸢状似随意地踱过去,脚步落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夏怀瑾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望来。
心跳骤然加速,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在胸口乱撞。
夏知鸢暗暗给自己打气:夏知鸢同志,成败在此一举!她缓缓蹲下身,假装仔细查看那几块断砖。就是现在!
脚尖“轻轻”地、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笨拙”,精准地踢向一块半截青砖。
“哐啷——!”
身体顺势一歪,斜斜朝地面倒去。
余光里,夏怀瑾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冲来,在衣角触碰大地前,手臂稳稳揽住了她的腰。
机会!借着这“救命”的紧密相拥,夏知鸢的手如灵蛇般探出,指尖精准地捏住紧贴手掌边缘的软尺刻度!
粗糙的塑料刻度硌着指腹,传来属于另一个人的、带着体温的坚实触感。
指尖闪电般收紧,确认无误,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
YES!尺寸到手!
“哎呀!”夏知鸢懊恼地跺了下脚,声音里七分惊魂未定三分恰到好处的窘迫,“瞧我这笨手笨脚的!这破砖头……幸好你来得快!我、我没事儿!”
夏知鸢飞快地偷瞄了男人一眼,又迅速垂下头,仿佛真为自己的“莽撞”羞赧不己。
夏怀瑾惊魂甫定,目光扫过她手里攥着的软尺,瞬间了然,无奈中带着纵容:“想要我尺寸,首接量便是。别吓人。”
夏怀瑾大大方方地摊开双手,在夏知鸢面前站得笔首,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这下轮到夏知鸢脸颊飞红了。“量就量,谁、谁怕谁!”一鼓作气拿起软尺,闭着眼,指尖在他腰线处轻轻一按。
靠近夏怀瑾胸膛的那一侧,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在寂静的小院里擂鼓般“砰砰”作响,震得耳膜发烫。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微妙的甜腻与尴尬,方才打破的紧张感似乎又换了种形式悄然回归。
夏怀瑾的耳朵尖红得快要滴血,夏知鸢捏着软尺的手心也全是汗。
两人目光甫一接触,又飞快地各自弹开,只剩下那如雷的心跳声在午后的暖阳里清晰回荡。
院墙外,几声悠长的鸟鸣掠过,衬得院内愈发寂静。
夏知鸢悄悄吐出一口气,指尖却无意识蜷紧了那截冰凉的软尺。尺寸是量到了,可明天下午三点……
那辆喷吐着浓烟的绿皮火车,载着的不仅是久别重逢的慈母,更像一个即将引爆的、充满未知的炸弹。
她该如何扮演好“夏圆圆”?
而身边这个同样心跳如鼓的夏怀瑾,在即将到来的审视目光下,他们的平静生活,还能维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