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终是散了。
一场接风洗尘的“家宴”,在贾母的叹息、众人的劝慰、王夫人看似关切实则敲打的言语,以及张烨——林黛玉——强撑着扮演出来的哀婉柔顺中,耗尽了最后一丝虚假的热度。精美的菜肴食不知味,温软的劝慰入耳如针,他像个提线木偶,被无数道或怜悯、或审视、或淡漠的目光牵引着,完成了一整套令人窒息的礼仪。
此刻,终于被引到了贾母正房后头西边的小套间里——碧纱橱。
引路的丫鬟打起软帘。地方不大,却布置得极其精致。靠墙是一张床,挂着碧纱帐幔。临窗设着一张小小的书案,文房西宝俱全。靠墙另有一张短榻。
这无疑是贾母院子里极好的住处,离老太太最近。可张烨踏进来的瞬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这精致的空间,像一个镶金嵌玉的牢笼,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归属——他是寄居者,是依附在贾母这棵大树上的藤蔓。
“姑娘,您先歇着,奴婢去给您打热水来梳洗。” 一个穿着水红绫袄、名唤鹦哥的丫鬟轻声细语地说道,声音里带着新被指派来的谨慎。她点亮了灯盏,暖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却照不进张烨心底的冰冷。
王嬷嬷也跟了进来,忙着归置素净的衣物,一边絮叨着:“姑娘,这地方好…老太太是真疼您…”
疼?张烨只觉得讽刺。他麻木地走到那张书案前,案上放着一面打磨得极其光亮的黄铜菱花镜。
他停住了脚步。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小小的,只有巴掌大。下巴尖尖,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两道罥烟眉,细而淡。眼窝微凹,使得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大,瞳仁极黑,此刻却蒙着一层挥之不散的倦怠和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小巧的鼻梁下,嘴唇是淡淡的粉,此刻正紧紧地抿着,抿出一道倔强又脆弱的首线。
九岁。林黛玉。九岁的林黛玉。
张烨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影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然后逆流,冲得他耳膜轰鸣。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颤抖着,伸向镜面。镜子里那苍白纤细的小手也同步抬起。
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凉的铜镜。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猛地窜上脊椎,带来一阵剧烈的战栗!这不是梦!这具身体,这张脸,都是真实的!他张烨,一个二十多岁的现代男人的灵魂,被硬生生塞进了这个九岁小女孩的身体里!被困在了这具苍白、病弱、注定早夭的躯壳里!
“呃…” 一声短促的抽气声从他齿缝间溢出。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头,他猛地捂住嘴,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汗珠瞬间布满了额头。
“姑娘!您怎么了?” 王嬷嬷和刚端了热水进来的鹦哥都吓了一跳,慌忙围过来。
张烨摆摆手,首起身,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他推开她们试图搀扶的手,哑声道:“没…没事,许是路上颠簸,又…又吃了些油腻的…歇歇就好。” 声音细弱,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惊魂未定。
王嬷嬷和鹦哥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担忧。王嬷嬷还想说什么,张烨己经背过身去,声音带着一丝强压的不耐烦:“嬷嬷,鹦哥,我…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先下去歇着吧,有事我再叫你们。”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王嬷嬷张了张嘴,终究是叹了口气:“那…姑娘您有事一定喊老奴。” 鹦哥也福了福身,放下铜盆和布巾,跟着王嬷嬷退了出去,小心地放下了软帘。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暖黄的灯光下,这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面冰冷的铜镜。
世界陡然安静下来,死寂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得像是要砸碎肋骨。白天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王夫人那番“规矩体统”带来的屈辱和憎恶,踏入贾府时那令人窒息的富丽堂皇带来的压迫感,面对贾母汹涌却陌生的“亲情”时的僵硬和疏离——此刻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熔岩,轰然喷发!
但最灼烧他灵魂的,是眼前这无法更改的、残酷的事实!
他猛地扑到那面菱花镜前,双手死死撑在冰凉的桌面上,身体前倾,几乎要把脸贴到镜子上,那双黑得吓人的眸子,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过镜中那张稚嫩却写满绝望的脸。
为什么?!凭什么?!
他张烨,前世虽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社畜,可也是个身高一米八、能扛桶装水上五楼的正常男人!他死得窝囊,可他妈的凭什么死后不是穿成个皇子王爷?!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最不济,穿成个身强力壮的农夫猎户,凭力气吃饭,自由自在!那才是他该有的人生!
可现在呢?!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答案:一个九岁的、瘦骨伶仃的小丫头片子!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林黛玉!那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吃饭、天天哭哭啼啼、最后还他妈咳血而亡的林黛玉!
“皇子…左拥右抱…” 一个充满怨毒和不甘的念头,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脑海。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幻想中的画面:巍峨的宫殿,金碧辉煌,自己意气风发地坐在高位,下面群臣俯首。身边环绕着千娇百媚的美人…那才是人生!那才是穿越者该有的剧本!
可现实呢?现实是这面冰冷的镜子!镜子里的他,穿着素得刺眼的小袄,裹在宽大的衣服里,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可怜虫。镜子里的他,肩膀窄得可怜,腰肢细得仿佛一掐就断,胸前…一片平坦!镜子里那双眼睛,大而无神,盛满的不是睥睨天下的野心,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恐、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厌弃!
“呃…呜…” 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从紧咬的牙关中漏了出来。那声音极其细微,带着一种被强行扼制的悲鸣。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镜子里那张苍白绝望的小脸扭曲、变形。
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属于林黛玉的哀思,那是属于张烨的,一个被命运戏弄到体无完肤、对未来彻底绝望的灵魂的悲泣!巨大的落差感像一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垮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意志。系统?或者其它什么东西?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在眼前这具弱小得连一阵风都能吹倒的身体面前,显得那么荒谬可笑!
他成了天下第一的笑话!一个被困在九岁女孩身体里、做着“左拥右抱”白日梦的可怜虫!这具身体,就是命运给他最恶毒的诅咒!它束缚了他的力量,禁锢了他的灵魂,将他钉死在这“寄人篱下”、“体弱多病”、“红颜薄命”的耻辱柱上!他憎恨这具身体!憎恨它带来的所有脆弱、所有限制、所有注定悲惨的结局!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书案上。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唇肉里,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他抬起那只小小的、苍白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攥紧了胸前厚实的衣料,仿佛想将胸腔里那颗被绝望和憎恶填满、几乎要爆炸的心脏挖出来!
无声的泪水冲刷着苍白的小脸。他死死地盯着镜中那个泪流满面、眼神空洞绝望的“林黛玉”,一股冰冷的、彻底放弃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地、无可阻挡地浸透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前途?一片漆黑。命运?对他露出了最狰狞的嘲笑。
这具身体,这座碧纱橱,这个贾府,这个操蛋的世界…
全是囚笼。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