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终于驶上京都平整的青石板道。蹄铁敲击石面的“哒哒”声,每一下都敲在张烨紧绷的心弦上。他——或者说“她”林黛玉,透过车窗缝隙望着外面陡然喧嚣的繁华景象。这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却丝毫未能驱散他心头的阴霾,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轿子在府邸侧门前停下。门楣高悬着巨大的匾额——“敕造荣国府”。阳光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张烨的心沉了下去。侧门…果然。
王嬷嬷下车与等候的仆妇低语几句,转身掀帘:“姑娘,到了,老太太和太太们等着见您呢。”
张烨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恶心与厌烦。他搭着王嬷嬷的手臂,动作生硬地跨出轿厢。小小的身体裹在素服里,显得单薄。他微微垂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的冰冷抗拒,只留下苍白疲惫、怯生生的模样。这是面具,也是铠甲。
穿过那扇象征着“寄居”身份的黑油角门,眼前豁然开朗却又步步惊心。高墙深院,抄手游廊九曲回环。廊下侍立的丫鬟仆妇低眉顺眼,行动无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腻香气。这富贵与刻板的秩序像一张无形的网当头罩下。张烨胸口憋闷,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他跟在引路仆妇身后,目不斜视,袖中的小手却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嵌掌心,用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这里不是家。
不知转过了几重院落,终于在一处气派的院落前停下。早有丫鬟打起帘子,一股暖香混合着人声的热气扑面而来。
“林姑娘到了。”仆妇通报。
张烨被王嬷嬷轻推着迈过高门槛。他抬眼飞快扫视。正中的塌子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贾母),面容慈祥,眼神锐利,此刻含着泪急切望来。炕沿两边侍立着几个妇人和年纪不一的姑娘,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门口这个一身素服的小小身影上。
“我的心肝肉儿!”贾母未语泪先流,伸出手臂,“快过来!让我瞧瞧!可怜见的…你娘去得早,如今你爹也…” 话未说完,泣不成声。
张烨被这汹涌的“亲情”冲击得发懵。属于林黛玉身体的本能带来一股酸涩。他强忍着,正要屈膝行礼。
贾母却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枯瘦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浓烈的熏香气息几乎让他窒息。“我的玉儿…可苦了你了…” 滚烫的眼泪落在他颈窝。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啜泣。
张烨僵硬地任由抱着,身体绷紧。这怀抱陌生而充满掌控力。他感觉不到温暖,只有被强行纳入体系的窒息感。他垂着眼,一片冰冷。
好半晌,贾母才稍稍平复,松开了他,但手仍紧抓着他的小手,泪眼婆娑地打量:“瘦了…憔悴了…这一路苦了你了。” 又转头吩咐:“快!把我那上好的血燕炖了来!再瞧瞧厨房有什么清淡滋补的,紧着做来!”
一阵忙乱应承。
贾母指着旁边的人介绍:“这是你大舅母。” 一位面容和善的妇人(邢夫人)对张烨微微颔首,笑容拘谨。
“这是你二舅母。” 贾母指向另一位。
张烨的目光移去。
那是一位端坐的妇人(王夫人),通身气派雍容。她面如满月,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张烨身上时,那笑容似乎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眼神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古井,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极淡却令人脊背发凉的疏离。
张烨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近乎本能的强烈排斥感攫住了他。他垂下眼帘,依礼屈膝:“黛玉见过二舅母。”
“快起来,好孩子。” 王夫人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刻意柔和,却滑腻冰凉。“可怜见的,小小年纪,遭此大难。” 她微微叹息,听不出多少真切惋惜。
她轻轻抬手示意张烨走近。张烨只能上前两步停下。王夫人目光缓缓扫过张烨身上的素服,落在他苍白的小脸上。
“进了咱们府里,就如同回了自己家一样。” 王夫人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老太太疼你,这是你的福分。”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掠过张烨身后的王嬷嬷,重新落回张烨脸上,审视意味更浓。
“只是啊,” 她话锋一转,声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是讲究个‘规矩’、‘体统’。老祖宗宽厚仁慈,那是长辈的慈爱。咱们做小辈的,更要懂得惜福,时时处处谨守本分。”
“规矩”和“体统”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你年纪虽小,又新遭父丧,心里苦,我们都知道。” 王夫人的语气带着虚假的“体谅”,“但既到了外祖母膝下承欢,就得把这里当成依靠。行事说话,更要懂得分寸,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万不能因着伤心,或是年纪小不懂事,就失了分寸,做出些不合规矩、有失体统的事来,让外人看了笑话事小,让老祖宗操心伤神,那就是大不孝了。”
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缓慢清晰地敲打在张烨耳膜上。温和语调下包裹着赤裸裸的警告和敲打——寄人篱下,就要有自觉!别仗着老太太怜惜忘了自己是谁!
一股强烈的屈辱混合着冰冷愤怒冲上张烨头顶,烧得耳朵嗡嗡作响。他死死咬着口腔内壁,用尽全力控制自己不抬头怒视!掌心被掐破的刺痛远不及心口的憋屈和厌烦!
虚伪!披着“规矩体统”和“孝道”的华美外衣,行欺凌压迫之实!这贾府,这王夫人,果然令人作呕!
他脸颊肌肉微微抽动,只能将头垂得更低,睫毛剧烈颤抖,掩盖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怕一抬头,憎恶就会倾泻而出。
“是…黛玉…谨记二舅母教诲。”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稚嫩和一丝颤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挤出的冰渣。
王夫人似乎满意了,脸上笑意真切了一点点。她微微颔首,不再看张烨,转向贾母:“老太太,您看这孩子,礼数一点不差,可见林姑爷生前教导有方。”
贾母拭泪点头:“是极是极,是个懂事的。” 又拉紧张烨的手,“好孩子,别怕,万事有外祖母。”
张烨任由贾母握着手,身体僵硬冰冷。王夫人那番“教诲”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根根扎在神经上。这满室的富贵、暖香、所谓的亲情,都透着虚伪和冰冷。那股强烈的抵触和厌烦,如同冰冷藤蔓缠紧心脏,再也无法剥离。
他成了林黛玉。他踏入了荣国府。
迎接他的,不是温情,而是王夫人兜头浇下的、名为“规矩体统”的冰水。
这地方,果然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