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砖地面,陆砚的指尖还残留着刮擦苔藓的湿滑与微凉。酉姬畏模糊。五个歪扭的篆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刺破了浓雾般的绝望,在他被剧痛和灼烧感充斥的脑海中炸开一道雪亮的光痕!
模糊…规则的模糊地带!语言本身的不确定性!这或许就是那冰冷绞索的唯一缝隙!
“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撕扯着脖颈处深紫色的勒痕,火辣辣的痛感不断提醒着他刚才濒死的窒息。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大脑深处那撕裂般的灼痛,眼前依旧残留着光怪陆离的残影,尤其是那双在虚幻黑焰中燃烧、死死瞪视着他的瞳孔,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这就是“烬瞳”的代价?预知未来的瞬间,伴随着神经撕裂的剧痛和罪孽的幻视?
他强压下翻腾的恶心感和灵魂被灼烧的错觉,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首身体。目光扫过现场:姜灵被钟子期扶着,半靠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墙根,人己经昏死过去,脸色惨白如纸,右肩背的伤口在钟子期用撕下的衣料简单加压后,渗血似乎缓了些,但那深可见骨的创伤触目惊心。那个网红女蜷缩在更远处,双手死死攥着那片根部粘连着血肉组织的虹彩谎羽,身体抖得像筛糠,眼神混乱地在羽毛和陆砚之间游移。角落里的眼镜学生,依旧像受惊的鹌鹑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再引来那恐怖的舌锁。
死寂中,只有骨笼里囚徒们压抑的呜咽和锁链的轻响,如同地狱的背景音。
钟子期将姜灵小心安置好,首起身,目光落在陆砚身上,清冷的眼底带着一丝探究和凝重。“‘烬瞳’?”他低声问,声音在空旷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预见?”
陆砚艰难地点了点头,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脖颈的剧痛和脑中的灼烧感。“代价很大。”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但…看到了关键。”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墙角那处刻字的位置。
钟子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被刮开苔藓露出的“酉姬畏模糊”。他眉头微蹙,似乎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
“规则的核心是判定‘真言’,”陆砚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却异常坚定,那是律师在绝境中抓住唯一突破口时的锋利,“它捕捉的是语言中指向‘自我’、表达‘真实’的确定性。但如果我们的话…本身就不具备明确的‘真’或‘假’呢?如果它处于一种…无法被规则明确判定的模糊状态呢?”
他抬起手,指向甬道顶部翻滚的、遮蔽一切的灰紫色浓雾。“‘昨日的太阳是方的’。”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陈述某种客观公理般的平静语调。
没有指向“我”。
没有表达情绪或需求。
“昨日”——时间指向过去,模糊不清,无法验证。
“太阳是方的”——客观世界的常识判定为假,但说话者本人并未明确表示“我相信”或“我知道”,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性的描述句。
这完全不同于网红女那充满表演性质的“我是千万粉丝网红”,也不同于任何对自身状态或需求的表达。这是一个纯粹的、内容虚假的、但主观上并未明确撒谎的陈述句!它在“真”与“假”的判定上,为规则制造了一个模糊的灰色地带!
咔哒?没有。
锁链绞紧?没有。
死亡的气息?没有。
整个青铜迷宫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骨笼里的呜咽声都低了下去。钟子期的眼神锐利如鹰。网红女捂住了嘴,指缝间露出惊恐又期待的眼睛。眼镜学生瞪大了双眼,连呼吸都忘了。
一秒…两秒…三秒…
噗!
一声无比轻灵、如同初雪落地的微响。
一片巴掌大小、边缘流转着纯净金、紫、靛蓝虹彩的羽毛,凭空出现在陆砚面前!它轻盈地打着旋儿,缓缓飘落。那虹光纯净、柔和,没有一丝杂质,羽毛根部那连接羽管的部分,光洁如玉,没有任何血肉粘连的痕迹!
成功了!
这片谎羽,诞生于语言的模糊性,诞生于规则无法明确判定的灰色地带!它没有沾染血腥的根须!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所有幸存者的眼底!
“真…真的可以!” 网红女第一个发出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惊呼,她看着陆砚手中那片纯净的虹彩羽毛,再看看自己手中那片粘连着血肉的“罪证”,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模糊…模糊的假话…不…模糊的陈述…”眼镜学生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求生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捂住嘴的手,尝试着,用一种极其微弱、仿佛怕惊扰什么的声音,对着空气说道:“…猫…猫在屋顶上跳舞…” 这是一个在当下环境中完全无法验证、内容明显荒谬的陈述。
噗!一片同样纯净、光洁的虹彩谎羽,飘然落在他面前!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接住羽毛,感受着那冰凉丝滑的触感,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希望如同病毒般迅速蔓延!压抑的气氛被打破,幸存者们开始绞尽脑汁,尝试着说出各种内容虚假、但本身不带有主观欺骗意图、在当下环境无法验证的模糊陈述。
“水…水往高处流…”
“石头…石头会唱歌…”
“我…我出生在月亮上…”(“我”字出口瞬间,他惊恐地捂住了嘴,但舌锁并未触发,因为后面接的是明显荒谬、无法验证的“出生在月亮上”,整体构成了一个模糊的陈述!一片纯净的谎羽飘落!)
噗!噗!噗!
纯净的虹彩羽毛接二连三地出现,如同黑暗中绽放的希望之花。虽然每一次开口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恐惧,但纯净谎羽的获得,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此幸运地立刻掌握精髓。
“我…我很有钱!非常有钱!”一个穿着考究、但此刻西装褴褛的中年男人急切地喊道,眼神贪婪地盯着空中。这明显是指向自身状态、带有主观夸耀性质的话!
咔哒!冰冷的机括声无情响起!
“呃!”男人瞬间被舌锁箍住,锁链绞紧!他惊恐地抓挠着脖子,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笨蛋!别带‘我’!说客观的假话!”有人惊恐地提醒。
男人在窒息中挣扎,艰难地挤出:“黄金…黄金是泥土做的…”(内容虚假、客观陈述)
噗!一片谎羽飘落,但根部明显粘连着一小片暗红色的组织!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在最后关头勉强过关,瘫倒在地贪婪喘息,脖子上留下一道深紫色的勒痕。
陆砚看着手中那片纯净的虹彩羽毛,又看了看那个惊魂未定的男人获得的“染血之羽”,心中了然。纯粹利用规则模糊地带获取的“谎羽”,是干净的。而夹杂了主观意图、或是在恐惧逼迫下才转向模糊陈述的,依旧会沾染“罪孽”的血肉。这规则本身,就在区分“纯粹的智谋”与“被逼的堕落”。
就在这时——
“嘎啊——!”
“咻!咻咻!”
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嘶鸣声再次从浓雾弥漫的甬道深处响起!数道带着青铜寒意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撕裂雾气,朝着这群刚刚燃起希望的幸存者俯冲而来!是更多的青铜怪鸟!它们似乎被此地的“喧闹”和生者的气息所吸引!
“小心!”陆砚厉声示警!
人群瞬间陷入恐慌!有人尖叫着抱头鼠窜,有人绝望地试图寻找掩体!
铮——铮铮——!
清越激越、如同金戈交鸣的琴音骤然响起!钟子期动了!
他身形如松,立于人群稍前,靛青长衫无风自动。修长的十指在七弦之上化作一片残影!不再是之前斩碎怪鸟时那种凝聚如刀的单一音刃,而是密集如骤雨、交织成一片无形音浪护盾的连绵弦音!
一道道半透明的、带着细微涟漪的音波屏障,如同水波般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笼罩在人群前方!那音波屏障并非坚不可摧,却带着强烈的震荡和排斥之力!
砰!砰!砰!
俯冲而下的青铜怪鸟一头撞上这连绵的音浪护盾!如同撞进了一堵坚韧而充满弹性的无形之墙!巨大的冲击力让音波屏障剧烈荡漾,发出沉闷的爆鸣!怪鸟的俯冲之势被硬生生遏止,尖锐的鸟喙和坚硬的翅膀在音波震荡中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甚至有几片细小的青铜羽毛被震得脱落!
怪鸟发出愤怒的嘶鸣,疯狂地扑击着音波屏障,利爪在无形的屏障上抓挠出道道火星般的能量涟漪!整个甬道都回荡着密集的金铁交鸣和能量碰撞的爆响!
钟子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他紧抿着唇,眼神专注而冰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清俊的侧脸滑落。每一次怪鸟的撞击,都让他拨动琴弦的手指微微震颤,仿佛那无形的反震之力首接作用在他身上。他怀中的古琴嗡鸣不止,琴弦高频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这并非攻击,而是持续的、大范围的防御!消耗远胜之前!
一只怪鸟似乎找到了音波屏障的薄弱点,尖锐的鸟喙如同钻头般疯狂突刺!眼看就要穿透屏障!
钟子期眼神一凝,右手食指猛地在一根宫弦上重重一划!
铮——!
一道比之前更加凝聚、更加尖锐刺耳的音爆声炸响!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白色音刃瞬间撕裂音波屏障,精准无比地斩在那只突刺怪鸟的脖颈处!
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怪鸟狰狞的头颅应声而飞,断颈处喷溅出暗沉如机油的粘稠液体!无头的鸟躯抽搐着坠落。
但就在音刃斩出的瞬间,陆砚清晰地看到,钟子期拨弦的右手食指指腹,那道原本己经结痂的伤口,猛地崩裂开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冰冷的琴弦!不仅如此,钟子期的身体也微微一晃,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无形的力量,眉宇间那股沉郁的孤峭之气,似乎…变得更加冰冷、更加空洞了。
“钟…钟大哥!”一个幸存的中年妇女,看着钟子期独自抵挡群鸟、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样子,又是感激又是担忧,忍不住带着哭腔喊道:“你…你别硬撑了!我们…”
她的话音未落,钟子期猛地转头,眼神如冰锥般刺向她!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块石头,一段朽木!
中年妇女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钟子期收回目光,十指依旧在琴弦上翻飞,维持着那岌岌可危的音波屏障。他的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硬。
就在这时,那个惊魂未定的眼镜学生,似乎为了缓解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也或许是劫后余生想表达一点善意,他看了看钟子期染血的指尖和苍白的脸,又看了看那些被音波挡在外面的狰狞怪鸟,突然小声地、结结巴巴地讲了个蹩脚的笑话:
“那…那个…钟大哥,你看那些鸟…像不像…像不像一群急着来听演唱会的铁杆粉丝?就是…就是门票有点贵…要命的那种…”
这笑话本身并不好笑,甚至有点冷。但在这种绝境下,带着一种荒诞的黑色幽默。几个幸存者紧绷的神经被触动了一下,嘴角本能地想要扯动,但随即又被恐惧压了下去,只是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神色。
然而,站在最前方,承受着最大压力、十指翻飞如电的钟子期,那张清俊却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笑意,没有无奈,甚至连一丝对这种无聊玩笑的厌烦都没有。他的眼神依旧冰冷、专注,仿佛那笑话的声音只是风吹过琴弦带起的杂音,没有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半分涟漪。
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这个笑话。或者说,他失去了理解“笑话”、感受“笑意”的能力。
陆砚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钟子期之前的话:“每次使用丧失一种情感。” 刚才为了维持大范围音波屏障,为了斩出那关键一记音刃救下妇女…他又一次动用了能力。而这一次,被斩断、被消耗的…是“喜悦”吗?他再也无法感受到快乐,无法理解幽默?
那冰冷的、如同精密机器般的漠然眼神,就是失去“喜情”的代价?
就在这时,钟子期怀中的古琴,一根紧绷的商弦,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
“嘣!”
断弦之音!
如同某种联结彻底崩断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