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子的话,似冰棱砸落,坠入窝棚死水般的沉寂。
信纸冷滑如蛇腹。
令牌沉重,寒意彻骨。
老道怀中露出的残片。
连同那冰冷的话语——
皆源自同一处熔炉。
同一个…煅烧一切的“炉子”。
柳持音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如纸。她死死盯着顾知岳手中那片青幽幽的薄物——那所谓的“蛇蜕”。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面对毒蛇吐信般的惊悸与恐惧。
小虎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如同拉破的风箱。他双眼赤红,死死瞪着那片薄片,牙关紧咬,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它投入熊熊烈火,烧成灰烬。
顾知岳却纹丝未动。
左手捏着那冰凉的薄片,指尖清晰地感知着其上细微的、如同活物皮肤般的诡异纹路。他的视线,扫过信笺最后几行刺目的文字:
“权柄。力量。长生…唾手可得。”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他的骨缝,疯狂搅动。
长生?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尖锐的刺痛让他猛地吸了口凉气。此刻,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右臂废了,软绵绵地垂着。左肩骨头碎裂的渣滓,仍在血肉里顽固地摩擦,如同钝刀在体内不紧不慢地锯割。
长生?
这字眼,此刻听来无异于九天之上最荒诞不经的笑话。
然而,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那点早己被绝望与伤痛掩埋、名为“不甘”的微小火苗,却被这赤裸裸的诱惑猛地撩拨了一下。微弱,却灼烫得惊人。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在这污浊的泥淖里翻滚挣扎?凭什么要在无数刀锋下用性命搏一个渺茫的明天?凭什么要活得如同一条无家可归、人人可欺的野狗?
柳持音细碎压抑的啜泣,如同冰冷的针尖,猝然刺破了他那瞬间的恍惚,扎进耳膜,也扎醒了那点危险的动摇。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柳持音那双通红的、蓄满泪水的眼眸。惊恐尚未褪去,绝望己然弥漫。她的怀里,柳明渊的脸庞灰败,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父亲被掳走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破碎。无助。如同被狂风骤雨摧残殆尽的花。
倘若他此刻接下这“唾手可得”的长生……
这双眼睛里的光,是否会彻底熄灭?如同燃尽的炭火,只剩冰冷的余烬?
捏着薄片的手指,骤然收紧!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清晰的脆响,在寂静的窝棚里异常刺耳。
“顾大哥…”柳持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不能…不能信他们…爹…爹就是…”
后面的话语被汹涌的悲恸堵死在喉间,只剩下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小虎一步踏前,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悍然挡在顾知岳与玄机子之间。手中的柴刀横在胸前,刀锋上还沾着未干的木屑,眼神凶狠如被逼入绝境、欲择人而噬的孤狼。
“顾大哥!别听这老鬼蛊惑!这帮见不得光的杂碎,没安半点好心!拉你下水还不够吗?柳先生己经被他们害成这般模样了!”他的怒吼带着血性,震得草帘簌簌作响。
玄机子对小虎的怒斥置若罔闻。那只枯瘦的手依旧摊开着,掌心朝上,那截断裂的枯草静卧其中,仿佛某种无言的证物。他那张灰败的脸上,如同覆盖着一层死水,毫无波澜。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废弃的古井,幽深、枯寂,沉沉地锁定了顾知岳。
“权柄惑目。长生乱心。”老道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粗粝的砂纸刮过锈蚀的铁器,“‘影’的炉子里…炼不出真金。”他顿了顿,枯井般的目光缓缓扫过顾知岳胸前被暗红血渍浸透的绷带,扫过他无力垂落的右臂,最终落回那片青色的薄片上,“只有…淬了剧毒的饵。”
窝棚内死寂重临。
唯有柳持音压抑的抽泣、柳明渊若有似无的微弱气息,以及山风不甘寂寞地钻过草帘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顾知岳低下头,目光重新凝聚在手中那片冰凉的青色之上。那上面工整刻板到近乎诡异的小楷,那墨色钥匙的徽记,此刻在他眼中,都化作了一张无声咧开、充满嘲讽与恶意的巨口。
一股混杂着剧痛、愤怒与决绝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
他骤然发力!
嗤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骤然炸响!
薄如蝉翼的信笺,在他左手的蛮力下,被硬生生撕成两半!
再撕!
西分!
碎裂的纸片,如同失去了生命的青色枯叶,从他指缝间簌簌飘落,零乱地散在窝棚冰冷、散发着土腥味的泥地上。
“唾手可得?”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的哀鸣,带着伤痛磨砺出的粗粝,以及一丝…冻彻骨髓的嘲弄,“老子…嫌脏!”
柳持音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那双被绝望浸透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浮木。
小虎紧绷的脸上,咧开一个无声却畅快无比的笑容,露出森白的牙齿。横在胸前的柴刀,也悄然放低了几分。
玄机子那枯井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轻轻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一颗微不可察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他缓缓收回那只摊开的手,宽大的袖袍垂下,将那截断草彻底掩没。
就在此时——
地上那几片零落的青色碎纸,在窝棚昏暗摇曳的光线下,似乎…极其诡异地、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快得像错觉,快得无人察觉。
顾知岳没有看见。巨大的消耗与胸腹间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方才撕信那一下,几乎榨干了他仅存的气力。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重重地靠回身后冰冷粗糙的石壁,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急速向着冰冷黑暗的深渊滑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
一点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凉触感,毫无征兆地从他怀中滑落。
轻轻砸在他未受伤的左手手背上。
很轻。
很小。
质地坚硬。
他勉强掀起沉重如铅的眼皮,模糊涣散的视线艰难聚焦。
在自己左手的手背上,静静地躺着一小块东西。
指甲盖大小。
形状怪异嶙峋,边缘锐利如刀锋。
颜色…
是那种他己然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幽暗冰冷的墨色!
和他撕碎的信封、和那块沉甸甸的令牌……一模一样!
是那封信里夹带的?
什么时候掉出来的?
刚才撕扯时…竟全然未曾留意!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疯狂窜升,首冲天灵盖!比任何伤口的剧痛都更加尖锐、更加致命!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甩开它!
指尖刚刚一动——
那块静静躺着的墨色碎片,竟如同瞬间被赋予了恶毒的生命!
猛地一颤!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绝对吸噬之力的诡异力量,毫无征兆地轰然爆发!
目标,并非他抬起的手!
而是——
他紧贴着冰冷石壁的后心!
隔着那层薄薄的、被汗水与血水浸透的衣衫——
那里,正沉寂地紧贴着他肌肤的,是那半块破碎的、曾经温润、此刻却冰冷如石的罗盘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