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沼深处，每一次挣扎着想要浮起，都被沉重的黑暗和灼热的痛楚拖拽回去。李维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炙烤又浸入冰水的破布，在混沌的深渊里载沉载浮。左小腿的伤口是持续燃烧的炭火，每一次心跳都泵动着滚烫的岩浆流遍全身。干渴如同无数细小的砂轮，反复磋磨着他的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芒刺破了粘稠的黑暗。紧接着，是声音。
“……烧退了些…命真硬…”
“…宪和先生，这药草捣好了…”
“…哼！这小子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吃苦的命！定是细作无疑！”
“翼德！噤声！莫惊扰了他！”
声音忽远忽近，模糊不清，带着嗡嗡的回响。其中那个如同闷雷般的大嗓门（是那个黑脸大汉！）和另一个带着油滑腔调的声音（是那个自称“穷书生”的简雍！）尤为清晰。还有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总能及时压下那暴躁的雷声。
李维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带着天然纹理的深色木梁，上面挂着些许蛛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味、汗味、皮革味，还有一种…食物烧糊了的焦糊味？光线昏暗，似乎是从一个不大的窗口透进来的。
他躺在一堆干燥的、散发着泥土和干草气息的草堆上，身上盖着一件半旧的、带着汗味的麻布袍子。左小腿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缠着相对干净的灰白色麻布，虽然依旧隐隐作痛，但那种灼热的、要命的滚烫感似乎减轻了不少。身上其他地方的虫咬红痕也涂抹着一种深绿色的、气味刺鼻的糊状物。
这里…不是荒野了？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扫过这个不大的空间。像是一个废弃的、临时清理出来的农家土屋角落。不远处，几个人影围着一小堆篝火。
篝火上架着一个黑黢黢的陶罐，里面煮着糊糊状的东西，焦糊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刚才听到的那个大嗓门的黑脸壮汉（张飞！李维脑子里瞬间跳出这个名字！）正盘腿坐在地上，用一根树枝烦躁地戳着罐子里的糊糊，嘴里嘟嘟囔囔，环眼时不时警惕地扫向李维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嫌弃？他倒提的那杆丈八蛇矛就斜靠在身后的土墙上，矛尖在火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简雍则蹲在篝火旁，手里拿着个石臼，正小心翼翼地捣着几根新鲜的草药，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在草药和李维之间来回移动，显然心事重重。他偶尔抬头看向李维这边，目光锐利，充满了探究。
而那个双耳垂肩、双手过膝的身影（刘备！真的是刘备！），正背对着李维，在一个破旧的木盆里清洗着什么。听到李维这边细微的动静，他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西目相对。
那是一张温和、带着风霜和疲惫，却依旧难掩仁厚之气的脸。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凝重。他静静地望着李维，没有说话，仿佛在无声地评估着什么。
李维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紧张和恐惧让他喉咙发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昏迷前那冰冷的矛尖和简雍锐利的审视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却牵动了腿伤，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醒了？” 刘备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沉稳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放下手中洗好的布巾，走到篝火旁，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从那个散发着焦糊味的陶罐里舀了小半碗颜色可疑的糊糊状食物。
“醒了正好。” 张飞的大嗓门立刻响起，带着浓浓的质疑，“小子，省得俺们费事！快说！你是哪路神仙派来的探子？打听俺大哥作甚？！” 他“腾”地站起身，环眼圆睁，庞大的身躯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虽然矛没在手，但那气势依旧骇人。
简雍也停下了捣药的动作，站起身，目光如钩，紧紧盯着李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小郎君，你身负重伤，倒毙荒野，是我家主公仁厚，才将你救回。但你昏迷之前所言，句句惊世骇俗。你从何处得知主公差遣？又如何知晓主公民间旧事？此事，关乎生死，还望如实相告。” 他刻意强调了“生死”二字，眼神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向刚刚苏醒、虚弱不堪的李维！他能感觉到张飞那毫不掩饰的杀意，简雍那冰冷的算计，还有刘备那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审视目光！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刚刚干燥一点的额发。
“我…我不是…探子…” 李维的声音嘶哑微弱，像被砂纸磨过。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润泽干得冒烟的喉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刘备手中那碗冒着热气、散发着焦糊味和一点点粮食香气的糊糊吸引。那点可怜的香气，此刻却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全部的饥饿本能！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在寂静的土屋里格外清晰。
这声音让紧张的气氛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凝滞。
张飞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想骂什么，又憋了回去，眼神里的嫌弃更浓了。简雍的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在判断这是不是一种拙劣的伪装。
刘备看着李维那因为饥饿和恐惧而显得格外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和下意识吞咽的动作，眼中的凝重似乎化开了一丝极淡的涟漪。他端着那碗糊糊，缓步走到李维的草铺前，蹲下身。
“不急。” 刘备的声音依旧沉稳，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他将那碗温热的、糊糊状的食物递到李维面前，“先吃点东西。你伤重体虚，又饥渴多时，再不吃点东西，怕是撑不住。”
那碗糊糊离得近了，焦糊味更重，颜色灰扑扑的，里面似乎混杂着碾碎的粟米和一些看不出原貌的野菜根茎，卖相极其糟糕。但在极度饥饿的李维眼中，这无疑是世间最的珍馐！
巨大的诱惑压倒了恐惧！求生的本能再次主宰了一切。他也顾不上烫，更顾不上什么形象，伸出颤抖的双手，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碗糊糊，也顾不上找勺子（估计也没有），首接把嘴凑到碗边，大口地、贪婪地吸溜起来！
滚烫、粗糙、带着浓重焦糊味和土腥气的糊状物滑过喉咙，灼烧着食道，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胃袋像是久旱的沙漠终于迎来了甘霖（虽然是浑浊的），疯狂地蠕动着，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呻吟。他吃得狼吞虎咽，糊糊沾满了嘴角和下巴，烫得首吸气也舍不得停下。
一碗糊糊很快见了底。他甚至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着碗壁上残留的糊糊渣子。
刘备静静地看着他这近乎野兽般的进食姿态，眼神深邃，若有所思。张飞在一旁抱着胳膊，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饿死鬼投胎！一看就没吃过苦！”
简雍的目光则依旧锐利，他缓步上前，站在刘备身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小郎君，食己果腹。现在，可否为我等解惑了？” 他微微倾身，细小的眼睛如同探针，“你，究竟是何人？从何处来？为何重伤倒在那片战场？又为何…” 他刻意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关键的问题，“…对我家主公刘玄德之事，了如指掌？”
李维舔碗的动作僵住了。
刚刚被食物暂时压下去的恐惧和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他捧着那个空碗，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碗沿粗糙的豁口硌着他的手指，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张飞的环眼如同铜铃，充满威胁；简雍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而刘备的目光，温和依旧，但那温和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疑虑和等待。
土屋里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燃烧声，和李维自己粗重而恐惧的喘息。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怎么说？说自己是来自一千八百年后的历史系大学生？说你们都是史书上的名字？说我知道你们所有人的结局？他们只会把自己当成疯子或者妖人！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空碗里。
“我…” 李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脑疯狂运转，试图在绝境中寻找一丝生路。他必须说点什么！必须有一个解释！一个能暂时保住性命、又不会立刻被当成妖孽的解释！他目光慌乱地扫过刘备那双深邃的眼睛，扫过他那双异于常人、垂肩的大耳…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闯入他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破罐破摔般，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带着巨大恐惧和不确定性的颤抖声音，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梦！对！是梦！梦里…总有一个大耳垂肩、双手过膝的人影…在…在织席贩履…在叹息…在说…在说‘汉室倾颓，奸臣窃命’…还有…还有一片大火…在…在徐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