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州牧府的书房内,灯火摇曳。刘备正伏案批阅着关于屯田垦荒的奏报,眉头微蹙,似在权衡利弊。李维侍立一旁,将几份关于小沛的最新密报轻声念出。汇报显示,柳树里窑洞的私铸活动仍在持续,但己被严密监控;市井间关于张飞欲杀吕布、李维专权的流言虽被关羽弹压,却如野草般难以根除,甚至开始出现糜竺克扣军粮的新版本。
“云长处置得宜。”刘备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然人心叵测,流言如刀。明远,此事还需你与子仲多加留意,追查源头,莫使将士寒心,更莫让奉先那边…再生事端。”
“维明白。”李维点头,心中忧虑更甚。流言的扩散速度和对士气的潜在腐蚀,远超他的预估。陈宫这招“攻心为上”,着实阴毒。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带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碰撞的清脆声响。门被猛地推开,孙乾脸色发白,气息未匀,手中捧着一个盖着锦缎的紫檀木盘,盘中赫然是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主公!天使…天使己至府门!”孙乾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天子…天子诏书到!”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书房内炸响!刘备霍然起身,案几上的笔架被带倒,毛笔滚落一地。他脸上的疲惫瞬间被震惊和某种深沉的预感所取代,目光死死盯住那卷黄绢。李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曹操的毒计!二虎竞食!驱虎吞狼!】
“天使何在?”刘备的声音异常干涩。
“己…己在正厅宣旨台等候!随行有羽林卫十人,仪仗威严!”孙乾急促道。
刘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整了整衣冠,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恭谨:“开中门,设香案,备…即刻更衣接旨!”他看了一眼滚落的毛笔和略显狼藉的案几,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李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低声道:“明远,随我去。”
下邳州牧府正厅,庄严肃穆。
香案上青烟袅袅,红烛高烧。刘备身着正式的州牧官服,率领关羽、张飞、李维、糜竺、孙乾等一干文武,跪伏于地。厅中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落针可闻。宣旨的宦官身着绯袍,面容白皙,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和审视。他身后,十名披甲执戟的羽林卫肃立,盔甲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宦官展开那卷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绢帛,尖细而高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皇帝制曰: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者国运多舛,奸邪并起,僭逆妄行,实乃社稷之祸,黎民之殃!淮南袁术,本西世三公之后,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反怀豺狼之心,僭号‘仲氏’,称帝淮南!此乃滔天之罪,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其罪擢发难数,罄竹难书!着令左将军、领徐州牧、宜城亭侯刘备,忠义素著,汉室宗亲,克承大统之望!特加封为镇东将军,假节钺,总督青、徐军事,宜城亭侯如故!赐金印紫绶,望卿感念天恩,整饬六师,克日兴兵,讨伐僭逆!务期殄灭丑类,廓清寰宇,以安社稷,以慰朕心!钦此!”
“另制曰:奋武将军吕布,勇冠三军,昔有诛除国贼董卓之功!虽流离辗转,然忠勇可嘉!特加封为平东将军,假节!赐金印紫绶!望卿感念皇恩,戮力同心,襄助刘使君讨逆,共扶汉室!钦此!”
“臣…刘备,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备的声音沉稳洪亮,额头深深触地。他身后的众人也齐声叩拜。
然而,当刘备抬起头,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沉重如山的圣旨时,李维清晰地看到,他托着圣旨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的血管微微凸起。那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是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天使完成了使命,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不易察觉的深意,在刘备的恭送和重礼馈赠下,满意地率羽林卫离开了。
天使仪仗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在府门外,正厅内的气氛瞬间从死寂变成了即将爆发的火山!
“大哥!”张飞第一个跳了起来,环眼圆瞪,须发戟张,如同被激怒的雄狮,巨大的吼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这他娘的是哪门子圣旨?!这分明是曹贼的借刀杀人计!让我们去打袁术?那袁术贼子拥兵十几万在淮南!我们倾巢而出,吕布那三姓家奴在背后捅刀子怎么办?!还有!凭什么也给那反复无常的狗贼封官?平东将军?我呸!他也配?!”
关羽的脸色同样铁青如铁,丹凤眼中寒芒爆射,抚着青龙偃月刀的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没有像张飞那样怒吼,但那压抑的怒气如同即将喷发的岩浆,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他沉声道:“大哥!三弟话糙理不糙!此诏,名为讨逆,实为驱虎吞狼!更兼这‘二虎竞食’之封,骤然拔高吕布名位,使其与我徐州并立,其心叵测!此乃绝户计!万不可奉诏!”
糜竺、孙乾等文臣也是面无人色,他们更清楚这诏书背后蕴含的政治杀机。奉诏讨袁,兵力不足,后方空虚,吕布必反!不奉诏,则立刻成为天下共讨的逆臣!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捧着圣旨、沉默如山的刘备身上。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向他挤压而来。
刘备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焦虑、愤怒、恐惧的面孔,最后落在手中那卷沉甸甸的明黄绢帛上。他的眼神异常复杂,有被算计的屈辱,有对时局的清醒认知,有对前路的迷茫,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奈。
“抗旨…便是叛逆。”刘备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疲惫,“我刘备…乃汉室宗亲。天子诏令,讨伐僭逆,名正言顺。若不奉诏…”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刘备,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面目去见天下忠义之士?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大哥!”张飞急得几乎要冲上来抢夺那圣旨,“这分明是曹贼的圈套!是陷阱啊!”
“我知道!”刘备猛地看向张飞,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是痛苦,是挣扎,更有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我知道这是曹操的毒计!我知道吕布是悬顶之剑!我知道此去淮南,凶多吉少!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诏,不得不从!袁术,不得不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传令!整备三军粮秣!即日起,点兵聚将!准备…奉诏讨逆!”
“主公!”
“大哥!”
众人惊呼,绝望的情绪弥漫开来。
李维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同置身于寒冬腊月的冰窟之中。他看着刘备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却又格外孤独的背影,看着那卷象征着煌煌大义却也裹挟着致命毒药的圣旨,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无力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来了…历史的车轮终究碾过来了…】李维痛苦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小沛城外高耸的土墙,吕布营中飘起的炊烟,市井间传播的流言,以及眼前这卷无法抗拒的圣旨。【备哥的仁义,汉室宗亲的身份,成了曹操手中最锋利的刀!他算准了备哥无法拒绝这大义名分!我做的那些…分兵、筑墙、控粮、监控…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煌煌大势面前,在曹操这精准狠辣的政治阳谋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仿佛看到,小沛那看似坚固的囚笼,在吕布骤然拔高的名位和徐州主力被抽调一空的背景下,瞬间变得摇摇欲坠!他仿佛看到,吕布和陈宫在营中接到封赏诏书时那狂喜与怨毒交织的眼神!他仿佛看到,当徐州军开赴淮南,小沛城防瞬间空虚时,那土墙轰然倒塌,赤兔马如同燃烧的火焰般冲出的景象!
一切的算计,一切的防备,在曹操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二虎竞食”、“驱虎吞狼”连环毒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厅中一片死寂,只有张飞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关羽紧闭双眼,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刘备捧着圣旨,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仿佛背负着整个将倾的汉室江山。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大厅,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
“报——!主…主公!小沛急报!赵云将军飞马传书!”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刘备猛地转身:“讲!”
亲兵颤抖着举起一封插着三根代表十万火急的染血雉羽的军报:
“据报…据报…就在天使入下邳宣旨的同时…小沛西营…吕布…吕布召集所有将校于营中…当众宣读了朝廷封其为平东将军、领兖州牧的圣旨!营中…营中欢声雷动,高呼‘温侯’、‘兖州牧’之声震天!陈宫…陈宫当众言…言‘使君(指刘备)得封镇东,温侯亦得封平东,同殿为臣,共扶汉室,实乃天恩浩荡!’ 然…然其营中气氛…诡异至极!高顺陷阵营…己秘密集结待命!西营土墙辅门附近…发现多处可疑挖掘痕迹!赵云将军判断…吕布…恐有异动!请主公速…速决断!”
轰隆!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厅中本就紧绷到极限的气氛!
“吕布贼子!安敢如此!”张飞目眦欲裂,暴吼如雷,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就要往外冲,“某家这就去小沛,剁了那三姓家奴!”
“三弟!回来!”关羽一声断喝,如龙吟虎啸,硬生生止住了张飞的脚步。
刘备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攥着那卷封他为镇东将军的圣旨,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要将这承载着大义与毒药的绢帛捏碎!他看向手中这卷圣旨,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曹操在许都那志得意满的冷笑。
二虎竞食!这二虎,己被这“天恩浩荡”的封赏,彻底推到了必须撕咬的对立面!而那驱虎吞狼的利刃,也己高悬头顶!
李维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程昱密信中的预言,正以惊人的速度变成冰冷的现实!小沛的囚笼,在曹操这翻云覆雨的一纸诏书下,正从内部急速崩解!吕布的獠牙,己经对准了徐州最柔软的下腹!
他看向刘备,那个在煌煌大义与残酷现实夹缝中痛苦挣扎的身影。
【备哥…我们…终究还是被曹操…被这该死的乱世…逼到了悬崖边上…】
一股冰冷的绝望,伴随着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李维。他仿佛己经嗅到了,那从小沛方向,随风飘来的…浓郁的血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