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同细密的丝线，连绵不绝地下了两天两夜。归园笼罩在迷蒙的水汽里。墙根下的芋头叶片吸饱了水分，油亮地低垂着，宽大的叶心盛着一汪清澈的雨水。驱虫菊细密的叶缘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陈伯新铺的遮雨檐稳稳扛住了雨水的冲刷，黛青色的瓦片被洗刷得干净温润，雨水顺着瓦楞汇成细流，安静地淌入檐下特意挖开的小水沟，流向院子低洼处，在地面上冲刷出新的浅浅痕迹。
厨房氤氲的蒸汽与潮湿的空气融合。小虎吸着鼻子，眼巴巴地盯着灶上正冒着热气的大蒸锅，里面是昨儿剩下的咸香艾草青团，加热后那股清苦中带着回甘的香气越发浓郁。他捧着一个油纸包好的热青团，小口小口地啃着，心满意足。
楚清姿正用一块干净的厚棉布擦拭着前廊木头地面上湿漉漉的水渍。这两天雨水不断，客人们进出带进来的潮湿脚印积在木地板上，不及时擦干容易留下暗痕。她刚把靠近门口那片擦得干爽，正准备往里挪，目光突然被廊柱内侧靠墙根的一片阴影吸引——那里的木板与墙体的接缝处，颜色明显比旁边的木料深了一块！她蹲下身，手指触上去，带着清晰的潮湿凉意，甚至能感觉到木板接缝里微微渗出的水汽！
“遭了！”楚清姿心头一紧，“这儿是不是漏雨了？”雨水顺着缝隙渗了进来！长时间浸泡，木头和下面的土基都会糟蹋。
这时，赵奶奶恰好从楼梯上下来，准备外出散步。她习惯性地扫视着整洁的环境，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楚清姿的动作和那片异常的木地面边缘，眉头立刻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哎呀！墙角发潮了？这老木头一泡水最怕长霉点！味儿重还招虫子！”她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担忧，边说边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
“是雨太大了，这里地势又低点，水气渗进来一点，”楚清姿没掩饰，立刻站起身坦承，“我这就想办法处理！”
“这种阴湿，光擦外边没用！”赵奶奶笃定地指了指湿痕上方靠近屋檐的交接处，“源头在上头！得看屋檐收水处或者瓦片搭接缝！水都是从高处往下走的！”她的生活经验如同本能般精确。
话音刚落，小院门口传来了陈伯标志性的咳嗽声。老爷子又背着那个磨旧的工具包出现了，里面鼓鼓囊囊装着木头、瓦片和一些工具。他是来把遮雨檐未完成的瓦片边角加固好的，昨天带的瓦片不太够。
“陈伯！您来得正好！”楚清姿像看到了救星，连忙招呼，指着廊下那片湿迹，“这儿有点渗水！”
陈伯放下工具包，花白的眉毛下目光锐利如鹰隼。他没说话，沿着楚清姿指点的湿痕仔细查看了一番，又抬头审视了屋檐走向和前廊屋顶的木构瓦片交接点。随后，他利索地解下包，从里面掏出几块特意带来的、略带弧度契合檐口的新瓦片。他走到前廊外侧，示意楚清姿帮忙递过梯子，二话不说就爬了上去。
湿漉漉的木梯吱嘎作响。陈伯粗糙的大手稳稳扶着屋檐边沿，仔细检查。雨水顺着他深色的衣袖边缘滴落。片刻后，他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找到根儿了！老檐沟头这边，瓦口收窄了，水挤着边缝往里滴溜下来了！”他一边解释，一边将那几块边缘略宽、带有特殊弧度的新瓦片精准地卡嵌在檐口的交汇处，又用手里的榔头轻轻敲击调整位置，让瓦片紧密咬合，形成一个更宽畅自然的汇水口。
“丫头！递点水泥膏泥给我！”陈伯喊。
楚清姿立刻将早己准备好的、拌好防水剂的水泥砂浆用小桶递上去。陈伯用小泥刀挑起黏稠的膏泥，仔细地在新铺设的瓦片接缝处以及内侧可能渗水的细小空隙中抹压密封，动作细致得像在做最精密的缝补。雨水打湿了他的帽檐和花白鬓角，他毫不在意，眼神专注得如同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雨水顺着新的导水瓦槽顺利流淌开，滴落的声音变得干脆利落，再没有一滴水滴溅落到那处曾经渗水的角落缝隙里。
**雨势终于转小，成了细微的雨丝。**
“楚老板！楚老板！”沈墨响亮的声音带着兴奋从前院传来，他裤腿挽着，鞋子上溅满了新鲜的黑泥点子，脸上却带着发现珍宝般的红晕，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捆裹着苔藓、根部还沾着新鲜黑泥的细长圆锥状物——那是一小把新鲜细嫩的早春毛笋尖！
“沈老师？您这是……”楚清姿惊讶地看着他手里那沾满泥水的收获。
“后坡竹林子边上！”沈墨激动地指着笋，眼睛发亮，“雨刚小点，我就想去支开画架碰碰运气拍点雨景，嘿！就看到几颗刚冒尖的小笋！就指甲盖儿这么点高！旁边湿乎乎的蕨菜芽子也有不少！画没画成，收获不小！”他像个分享喜悦的大孩子，把那一小把还带着泥土气息和蕨类植物清鲜的嫩笋尖递了过来，“归园加个时令菜？鲜笋小炒？”
“太棒了！”楚清姿惊喜地接过来，笋尖细嫩如同玉簪，根部和包裹的笋箨上沾着的黑色山泥散发着雨后林地特有的清新微腥，“沈老师运气真好！这刚破土的笋子最嫩！”
“春棠姐！快看！沈老师挖的雨后尖笋！”她捧着这小小的收获快步走进厨房。
春棠正在把晾干的笋干收进密封罐。她闻声看过来，目光落到楚清姿手中那被苔藓和黑泥包裹着的小笋尖上，微微点头，眼中掠过一丝对这份新鲜时令的赞许。她利索地拿出水盆，从楚清姿手里接过还带着林地湿气和蕨芽青气的笋尖，在清冽的井水下轻柔冲洗。冰凉的水流冲刷掉黑泥和包裹的苔藓碎片，露出里面嫩黄如玉、细长的鲜嫩笋肉。这新鲜出土的幼笋，每一根都笔挺脆嫩，仿佛凝聚了所有春雨的精华，散发着生命初绽的清冽气息。旁边还混杂着几根稍带紫红色、顶端卷曲如小拳头的嫩蕨芽，绿意盎然。
“择下顶端嫩段，切薄片。老根可留作烧汤提底鲜。”春棠言简意赅地布置任务，手上己拿起小刀，利落地处理起嫩笋。
楚清姿拿过小刀开始切笋片。刀锋薄而快，笋尖被竖着轻轻切成几乎透明的薄片，整齐地码放在白盘中。每一片笋在刀下都发出极细微清脆的声响，断面光洁如镜，透光如水玉。
厨房的窗被沈墨的欢快声音填满：“对了！楚老板，我看你们院子墙上光溜溜的，缺了点儿什么！我今儿就画了后墙那片新移的芋头叶儿，淋着雨撑开的样子特精神！画完了我顺手给你们钉墙上当个风景画咋样？不要钱！就当我感谢你们这清静地方的！”
楚清姿刚把切好的笋片下锅准备焯水，闻言立刻探头：“那敢情好啊沈老师！我们求之不得呢！”
“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去钉！”沈墨乐呵呵地就去找小榔头和钉子去了。
**午餐时间，前廊小桌。**
春雨初歇，凉风送爽。几样清爽应季的菜肴摆了上来。
一盘素炒雨后嫩笋片：洁白的笋片薄如蝉翼，焯水后只用少许清油快炒，几片嫩蕨芽点缀其间，入口是惊人的脆嫩清甜，带着雨后新笋独有的水灵之气，毫无纤维感。
一盘碧绿鲜爽的清炒豌豆苗：新掐的一茬嫩苗，碧翠油亮，用蒜末提香，入口无渣。
一碗乳白浓郁的火腿鲜笋汤：浓白的汤底上漂浮着嫩黄的笋片、粉红的火腿片和几簇翠绿的豌豆尖。笋的鲜甜与火腿的咸鲜在汤水中交融沉潜。
主食是重新蒸透的咸香艾草青团，碧绿如玉。
赵奶奶和孙女士坐定，赵奶奶先没有动筷，而是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曾经渗水现己恢复干燥洁净的木地板墙角，接着又落在了刚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餐桌和餐具上。她紧绷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拿起汤勺，舀起一小碗火腿鲜笋汤，慢慢吹着热气。
孙女士的目光则被桌上那盘素白晶莹的炒笋片吸引：“这就是沈先生挖的笋子？看着真新鲜。”
楚清姿笑着夹起一片薄如纸的笋片：“是啊，刚冒尖就被沈老师挖回来了，水灵得很。”
小宇则是首奔那碧绿的青团：“妈妈，我还要吃绿团团！”
大家开始用餐。那盘清炒嫩笋片受到了所有人的青睐。牙齿轻轻一碰，笋片便发出极其微弱的“咔嚓”脆响，细嫩得几乎无需用力，清爽纯粹的笋香伴随着丰沛的清甜汁液瞬间弥漫口腔。没有一丝渣滓，只有满口的脆嫩鲜甜和雨后山林最干净的气息。
“这笋片……”王医生细细品味着口中那难以形容的清新，“脆得特别，像咬碎了一块凝着露水的晨光。甜味也很纯净，没一点土腥杂味。”
李医生也频频点头：“脆嫩带汁，鲜得自然！这种时鲜，外面真难吃到。”
马伯文老先生夹起一片嫩笋送入口中，脸上露出被这纯粹清新滋味安抚到的舒适感，缓缓舒了口气。
沈墨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带着一身微凉的雨气，目光扫过桌上那盘被扫荡了大半的笋片，眼神发亮：“呦！都吃上了？这笋尖炒得好看！”他看着盘中所剩无几的笋片，也没客气，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口中，咀嚼几下，眼睛更亮了：“好！脆！鲜！比画美多了！值了！”说话间，他扬手把一个边缘还带着新鲜木材茬口的简陋小木框挂在墙上——里面正是那幅笔触凝练、生机盎然的水彩小品，被雨水浸润的宽大芋头叶墨绿深沉，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韧性。
赵奶奶喝完汤，目光也掠过那幅朴素的风景画，落在重新变得干燥光洁的前廊墙角和木地板上。她没有再看一眼，只是安静地端起饭碗，慢慢吃着饭。孙女士留意到母亲微妙的情绪变化，轻轻松了口气，看向楚清姿的眼神温和了许多。
午后的凉风穿过被雨水洗得透亮的葡萄藤架。青团残留的清甜气息混合着雨后草木的清冽，无声地抚平了所有的褶皱。陈伯早己收拾好工具离开，留下牢固干燥的檐口。沈墨的画挂在墙上，为归园增添了一抹崭新的生机和真实。几株新栽的芋头苗在的土壤中稳稳地扎根，舒展着被雨水洗过的宽阔新叶，在渐渐亮起的晴日下默默生长着。雨停了，水渍干了，所有的小烦恼都在踏实的行动中被悄然化解，只留下被春雨洗刷一新的世界，和胃里那份熨帖的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