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战役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胜利的欢呼在残垣断壁间回荡，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难以言喻的沉重。窑湾镇，这片被鲜血反复浸透的土地上，新编旅残存的官兵们，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幽灵，在短暂的亢奋后，被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刻骨的悲伤所淹没。李宗仁的嘉许、孙连仲的赞誉、王耀武带来的晋升喜讯，在陈天耳中嗡嗡作响，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的身体每一处都在尖锐地抗议，左臂的伤口在军医重新包扎时，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刚刚换上的、象征少将军衔的崭新呢料军服下贴身的衬衣。他看着士兵们默默收敛袍泽的遗骸——刘庸诚残缺不全的遗体被小心地安放在一块门板上，覆盖着一面临时找到的青天白日旗。张大山挣扎着要站起来帮忙，被李石头死死按住，后者自己的腿伤也还在渗血。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硝烟和血腥，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牺牲的悲怆。
“旅座…少将旅座…”周安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他递过来一份战区后勤处刚送到的清单，“这是…这是补充给我们的兵员、物资清单。”
陈天接过清单，目光锐利地扫过。清单上罗列的数字与他之前反复向战区申请的、维持一个主力旅基本战斗力的需求相去甚远。兵员补充仅承诺“尽快拨付新兵五百人”，武器弹药更是打了折扣，轻机枪少了一半，重机枪、迫击炮更是寥寥无几，至于急需的药品、冬装、粮食，数量更是杯水车薪。
“这就是首功之师的待遇？”陈天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几分。他抬头看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座权力交织、暗流汹涌的陪都。“何应钦……哼，手伸得真长。看来，我们流的血，还不足以堵住某些人的嘴。”
王耀武临行前意味深长的眼神再次浮现在陈天脑海：“未来的硬仗，还多着呢。”这话既是提醒，也暗示着更复杂的局面即将到来。国民政府内部的倾轧、地方派系的掣肘、中央军对杂牌军的防备，这些历史书上冰冷的知识，此刻正化作无形的枷锁，勒紧他和新编旅的脖子。特别是军政部长何应钦，这位位高权重的贵州系首领，向来与桂系李宗仁存在历史积怨，而对陈天这样在第五战区（李宗仁地盘）内崛起、又深得官兵拥戴的“异数”，更是充满猜忌。台儿庄的赫赫战功，在何应钦眼中，恐怕非但不是功勋，反而是需要被压制和防范的威胁。
“安邦，”陈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疲惫，“召集所有连排长，还有能动的班长，到我临时指挥部开会。另外，派人去周围村庄，看看还有没有被打散的、愿意归建的兄弟，特别是技术兵种，炮手、机枪手、工兵，优先！告诉他们，新编旅招兵买马，管饭，发饷，打鬼子！还有，把老钱叫来。”
“是！旅座！”周安邦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他知道，旅座又要开始“变戏法”了，而“老钱”钱有福，正是旅座最倚重的“戏法”关键之一。
临时指挥部设在一间相对完民的房里，墙上还挂着褪色的年画。陈天没有坐在主位，而是靠墙站着，让疲惫的身体得到些许支撑。他看着眼前这些伤痕累累却眼神依旧锐利的下属：独眼通红的张大山、拄着拐杖的李石头、一脸坚毅的孙小虎，还有几个同样带着伤、眼神中透着迷茫也带着信任的基层军官。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老兵钱有福身上，新编旅的“活账本”兼“破烂王”，管着全旅最让人头疼也最不可或缺的摊子——后勤。
“弟兄们，”陈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台儿庄，我们赢了！用命拼出来的！新编旅这块招牌，现在是用咱们兄弟的血肉铸成的，响当当！”
众人的腰杆下意识地挺首了一些，眼中闪过一丝骄傲，随即又被失去战友的痛苦淹没。
“但是！”陈天的语气陡然转沉，“仗打完了，有些人就想把咱们这柄豁了口、卷了刃的刀，扔回炉子里去，或者干脆当废铁卖了！看看这清单！”他将后勤处的补充清单重重拍在桌上，“这点东西，够咱们擦枪的吗？够咱们给阵亡的兄弟家里寄抚恤的吗？何部长（何应钦）管着军政部，手指缝里漏点，也比这多！这是存心要饿死咱们，钝死咱们！”
愤怒的低语在人群中响起。
“旅座，上头这是卸磨杀驴！”一个连长忍不住低吼。
“妈的，拼死拼活就换来这？何应钦的人坐在南京高楼里，知道前线是啥滋味不？”张大山的独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钱有福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桌上的清单，眯着眼凑近油灯仔细看了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对纸上数字的轻蔑和一种老兵油子特有的“早有预料”的淡然。
陈天抬手压下了众人的激愤：“骂没用！哭更没用！我们新编旅能从一群溃兵、散勇、新兵蛋子，在窑湾顶住板垣的钢牙，靠的是什么？”
“是旅座带着咱们玩命！”李石头脱口而出。
“是咱们不怕死！”孙小虎补充道。
“是旅座教的那些招，真他娘的好使！”另一个排长喊道。
“还有老钱！”一个年轻的班长小声补充道，“没他东拼西凑，咱们早饿趴下了，枪也成烧火棍了！”
众人的目光投向钱有福。老钱只是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算是默认了。
“对，也不全对。”陈天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钱有福身上，“靠的是我们拧成一股绳！靠的是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靠的是我们比鬼子更会用脑子打仗！也靠我们有老钱这样能把一分钱掰成八瓣花、能从石头缝里榨出油来的老行伍！”
他走到屋子中间，拿起一根烧焦的木棍，在地上划起来：“未来，鬼子不会因为台儿庄就停下脚步。更大的进攻，更残酷的战斗就在眼前。武汉、长沙…鬼子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而我们呢？靠这点残兵败将，靠这点抠抠搜搜的补给，还能顶住下一次板垣吗？”
众人沉默了，现实的冰冷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以，从现在起，我们新编旅，要自己救自己！”陈天的声音斩钉截铁，“第一，整训！活下来的兄弟，都是百战精兵！把你们在窑湾学到的、悟到的，用血换来的经验，都给我教给新来的兄弟！训练场就是战场，给我往死里练！练体能、练战术协同、练火力配合！我要的不是一群只知道冲锋的莽夫，我要的是能思考、能应变、能互相配合的钢铁战士！就用我教你们的‘三三制’小组战术为基础，深化！细化！大山，你伤好点就抓总，石头和小虎辅助！”
“第二，扩编！不靠上面施舍！周安邦己经派人去招兵了。大山，你伤好点后，带几个老兵，去周围转转。收拢被打散的、有血性的好汉！特别是那些被鬼子祸害过的村子里的年轻人！告诉他们，跟着我陈天，有枪有炮有仇报！待遇从优，饷银按时发！伤残阵亡，老子砸锅卖铁也管到底！”
“第三，搞钱搞枪！”陈天的眼中闪过一丝现代商人般的精光，“光靠上面那点打发叫花子的东西，等死吗？老钱！”他看向钱有福。
钱有福立刻挺首了些腰板：“旅座，您吩咐。”
“你，成立个‘后勤特别行动组’，石头给你打下手，再挑几个机灵、腿脚快、嘴皮子利索的兄弟。战区发的少，我们就自己想办法！路子，我给你指几条，具体怎么走，你比我懂行！”陈天语速加快，“一，用缴获的鬼子手表、军刀、望远镜、膏药旗，跟那些胆子大的商人、跑单帮的换！换药品、盐巴、布匹、粮食！二，找地方上那些有名望、有家国心的士绅‘借’！告诉他们，新编旅在，鬼子就别想过安稳日子，保境安民，需要粮饷！打借条，我陈天签字，等中央饷到了就还，利息照付！三，跟那些发国难财、囤积居奇的奸商‘谈’！让他们知道，国难当头，发黑心财，小心半夜走路掉江里！必要的时候……”陈天眼神一厉，“找附近那些名声臭了的土匪窝、伪军据点‘借点’！记住，手段要灵活，但底线不能丢！我们是抗日的队伍，不是土匪！目标是搞到我们需要的药品、布匹、粮食，还有最关键的——武器零件、机床设备！哪怕是一台小机床，也比一堆废铁强！有没有问题？”
钱有福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嗅到猎物的老狼。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却透着兴奋：“旅座放心！老钱我别的本事没有，当年在旧军队里，从克扣军饷的师爷牙缝里抠食儿，从黑市商人手里倒腾紧俏货，跟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门儿清！只要旅座您给撑腰，指方向，我老钱保证，饿不着咱一个兄弟，冻不着咱一个伤员！机床……我试试看，听说徐州那边有家铁工厂老板有爱国心，机器拆了埋地里了，我去摸摸路子！”
“好！”陈天用力拍了拍钱有福的肩膀，“第西，思想！”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变得深邃，“我们要让每一个加入新编旅的兄弟都明白，我们为什么打仗？不是为了给南京那些老爷们升官发财当垫脚石！不是为了他何应钦排除异己！是为了我们的爹娘妻儿不被鬼子糟蹋！是为了咱们脚下的土地不再流血！是为了让后世子孙能挺首腰杆做人！要讲清楚鬼子的凶残，讲清楚政府的腐败无能，更要讲清楚，只有靠自己，靠我们这些拿起枪的普通人，才能打出活路！这个思想工作，小虎，你心思正，敢说话，带着几个识字的兄弟，给我抓起来！平时多跟弟兄们唠嗑，讲道理！把大家的心，都拢到一块儿！”
陈天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他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只有实实在在的行动方案。这些来自现代军队的管理、训练、后勤保障理念以及超越时代的思想动员方式，让这些习惯了旧军队模式的军官们感到既新奇又振奋，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清晰的方向。而钱有福，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管低头干活的老兵，此刻在众人眼中，形象陡然高大起来，成了旅座“自己救自己”方略里最接地气、也最让人期待的关键一环。
“旅座…您说的…真能行？”一个年轻的排长有些迟疑地问。
“不行也得行！”张大山独眼一瞪，“老子这条命是旅座捡回来的，旅座指哪打哪！不就是自己找食儿吗？当年老子当响马的时候…”
“咳！”李石头赶紧咳嗽一声打断他。
陈天笑了笑：“大山说得对，事在人为！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记住，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活下去！壮大起来！打鬼子！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眼神望向南方，带着一丝冷冽，“等我们有了足够的本钱，才有资格去计较！散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