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刚过，棉纺厂宿舍巷口的老槐树下就热闹起来。
李一鸣的小卖部挂起了红绸子，玻璃柜台里摆放着五花八门的商品，尤其惹眼的是墙角新装的红色电话机，旁边挂着块小木牌：“公用电话，一分钟一毛”。
黄玲提着个果篮和宋莹一起走过来，刚到门口就被李一鸣迎住：“黄阿姨，宋阿姨，你们可算来了！快里面坐！”
“恭喜恭喜！”黄玲把果篮往柜台上放，“这是我和宋莹连夜做的桃酥，给你添点喜气。”
宋莹踮脚瞅着那部电话：“好家伙，这玩意儿可是新鲜物！以后打长途不用跑邮电局了？”
“可不是嘛，”李婶从里屋端出凉茶，“以后街坊打电话，随到随打。对了，你们听说没？王勇他妹子王芳，偷偷从乡下跑回来了。”
黄玲正摸着柜台的玻璃，闻言愣了一下：“王芳？就是前几年下乡那个？她不是说政策不允许返城吗？”
“可不是偷偷跑回来的嘛，”李婶压低声音，“带着个女娃，浑身是土，站在王勇家门口哭，王勇愣是不让她进门，说‘你这黑户回来，不是给我添堵吗’？”
宋莹咋舌：“亲哥啊？咋能这么狠心？她爹妈呢？”
“她爹妈就站在旁边，”李婶撇撇嘴，“眼睁睁看着王勇骂‘不要脸的东西，丢人现眼’，连句劝的话都没有。可怜那孩子，饿得首哭，哭得跟泪人似的。”
黄玲听得眉头首皱：“就没人管管？妇联不管吗？”
“李主任来过了，”李一鸣插话，“说王芳这情况确实不符合返城政策，但也不能看着娘俩流落街头，正协调让她先去街道办的临时安置点住着。”
正说着，李婶忽然凑近了些，声音更轻了：“还有个事儿，你们知道吗？老吴家的珊珊，也考上了一中，成绩排附中第一！”
“知道啊，”宋莹点头，“听说她一心想上一中，咋了？”
“她爸老吴，偷偷改了她的志愿，想让她去读师范，说女孩子当老师安稳，”李婶拍着大腿，“结果珊珊那丫头早有防备，考完试天天去学校盯着，正好撞见老吴在改志愿表！”
黄玲睁大了眼：“这爹也太糊涂了！孩子的前程能这么改？”
“可不是嘛！”李婶越说越起劲，“吴珊珊当场就把志愿表撕了，在教导处大闹，说‘我自己的志愿自己填’！还跑去妇联找李主任，李主任一来，把老吴骂得抬不起头，说‘你这是干涉孩子的受教育权’，警告他再敢胡来就找单位谈话！”
宋莹啧啧称奇：“这丫头够厉害！最后上一中了？”
“上了！附中第一名呢，稳稳当当进了一中，”李婶笑着说，“不过张阿妹在家可没饶过老吴，锅碗瓢盆摔了一地，骂他‘窝囊废，偏心眼’。闹到最后，老吴答应把棉纺厂那个招工名额给小敏，再补两百块钱，张阿妹这才停了火。”
黄玲和宋莹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巷子里的事，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正说着，有邻居来打电话，李一鸣赶紧过去忙活。
黄玲看着那部嗡嗡作响的电话机，忽然笑道：“这小卖部一开，往后巷里的新鲜事，怕是更多了。”
宋莹往嘴里塞了颗糖，含混不清地说：“管它啥新鲜事，咱把‘玲莹服饰’经营好，比啥都强！”
黄玲和宋莹刚走出小卖部，就见吴珊珊低着头往巷口走，半边脸颊红肿得厉害，清晰地印着五个指印。
“珊珊？”黄玲赶紧上前拉住她，“这脸咋了？谁打的？”
吴珊珊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张阿姨，她说我不该读高中。”
周围几个纳凉的街坊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宋莹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读高中是好事啊，张阿妹咋还动手了？”
“她嫌我读高中花钱，”吴珊珊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去厂里上班挣钱，还能帮衬家里。”
“那也不能动手啊！”黄玲气得皱眉，“你不是考上一中了吗？附中第一名，多光荣的事！”
“张阿姨说供不起我，她准备撕毁我的录取通知书。”吴珊珊咬着嘴唇，“我爸答应她的，说只要让我读高中，就让小敏去厂里上班，还能拿两百块补偿。可我爸的钱迟迟没给她，他们两打吵了一架，她气极了，就进屋扇了我一巴掌，还把我反锁在屋里，我是从后窗跳出来的。”
街坊里的王大妈叹着气：“张阿妹这也太糊涂了，珊珊这么争气，咋能拦着孩子上学？”
“就是！”另一个阿姨接话，“当年我家丫头想去读卫校，我砸锅卖铁都供，女孩子有文化才不受欺负！”
吴珊珊攥紧了拳头：“我不管，我一定要去一中！李主任说了，我有受教育的权利，谁也不能拦着！”
黄玲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有志气。别跟你后妈置气，先去我家洗把脸，我给你抹点药膏，不然脸该肿得更厉害了。”
宋莹也点头：“对，你黄阿姨家也行，他家有鸡蛋，去他家给你煮个鸡蛋滚滚脸，消肿快。”
吴珊珊看着围在身边的街坊，又看了看黄玲和宋莹关切的眼神，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谢谢黄阿姨，谢谢宋阿姨……”
“谢啥，”黄玲拉着她往家走，“咱不理那些糊涂想法，读书是正经事，有难处跟我们说，街坊们都给你撑腰！”
阳光穿过巷口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吴珊珊被黄玲拉着往前走，红肿的脸虽然还疼，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脚步也稳了许多。
黄玲拉着吴珊珊往前走，宋莹跟在旁边，嘴里不停念叨：“张阿妹真是，咋下这么重的手？女孩子家的脸，打坏了可咋整。”
吴珊珊抽抽搭搭地说：“她就是想让我去读中专，担心我将来比小敏强。可我想上一中，我想考大学。”
“想上就上！”宋莹拍了下大腿，“你考得那么好，不上学才可惜呢。再说了，政策都鼓励孩子读书，她凭啥拦着？”
到了黄玲家，黄玲赶紧舀了盆凉水，拿块干净毛巾蘸湿了，给吴珊珊敷脸：“先凉敷会儿，不然明天更肿。”
筱婷从屋里跑出来，看见吴珊珊的脸吓了一跳：“珊珊姐，你脸咋了？谁欺负你了？”
“小孩子家别问。”黄玲瞪了她一眼，又转向吴珊珊，“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条。”
吴珊珊摇摇头：“黄阿姨，我不饿。我就怕我后妈等会儿找来，硬把我拖回去。”
“她敢！”宋莹在一旁帮腔，“真找来，我跟她理论去。凭啥不让孩子上学？多少人想上一中，却考不上，现在你自己争气考上了，还拦着，这叫啥事儿！”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张阿妹的大嗓门：“吴珊珊！你个死丫头，跑哪儿去了？赶紧给我滚回来！”
吴珊珊吓得一哆嗦，往黄玲身后躲。
黄玲把她往屋里推了推，自己迎出去，淡淡地看着张阿妹：“阿妹，你这是干啥？孩子在我这儿歇会儿。”
张阿妹叉着腰站在门口：“玲姐，这是我家的事，你别管。这死丫头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中专不去考，非要去念那没用的高中，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
“话可不能这么说，”黄玲拦着她不让进，“孩子有出息，考上一中，这是好事。你当妈的该高兴才对，咋能动手呢？”
“高兴？我高兴得起来吗？”张阿妹眼圈也红了，“她去上高中，三年下来得花多少钱？我和老吴养三个孩子，供得起吗？”
“再贵能有孩子前程金贵？”宋莹也走了出来，“钱没了可以再挣，学错过了，这辈子就补不回来了。再说，珊珊这么聪明，将来考上大学，到时一个月挣的钱，说不定比你和老吴工资加起来还多。”
张阿妹被宋莹怼得噎了一下，随即又梗着脖子喊：“大学？那是说考就能考上的？万一考不上，钱也花了，工作也没了，到时候喝西北风去？小敏明年也要考学，家里这点钱，哪经得住这么造？”
“那也不能拿珊珊的前程赌啊，”黄玲往旁边让了让，“进屋说吧，站在门口像啥样子。”
张阿妹一甩胳膊，还是跟着进了院，眼睛首勾勾盯着屋里，嗓门却低了些：“我也不是非要逼她，可老吴答应的钱迟迟不到位，我这心里能不急吗？”
“钱的事另说，”宋莹给她倒了碗水，“你先说说，为啥非得打孩子？脸都肿成这样，你当妈的下手咋这么狠？”
张阿妹捏着碗沿，指节泛白：“我也是气糊涂了……她跟我犟，说死也要去一中，还说要去妇联告我，你说我能不气吗？”
“她想去妇联，说明她懂道理，”黄玲坐在她对面，“李主任都说了，孩子有受教育的权利，你硬拦着，真闹到妇联去，你占理吗？”
正说着，吴珊珊从屋里走出来，红着眼圈却挺着腰：“我就是要去一中，我可以少吃点，少花点，不用家里多花钱。”
张阿妹看着她红肿的脸，眼神闪了闪，别过脸嘟囔：“说得轻巧，书本费、学杂费，哪样不要钱？”
“珊珊周日可以来店里帮忙。”宋莹忽然开口，“我和玲姐的服饰店里人手不够，她来店里干活，我按天给她结算工资，刚好可以贴补这笔费用。”
黄玲也点头：“对，总不能让孩子的前程耽误了。”
张阿妹愣住了，看着黄玲和宋莹，半天没说话。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筱婷在屋里小声安慰吴珊珊，蝉鸣从院墙外钻进来，倒添了几分缓和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张阿妹才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些：“我也不是真要拦她……就是心里急。老吴那二百块要是能早点给我，我也不至于……”
“钱的事我们去跟老吴说，”黄玲拍了拍她的肩，“珊珊是个好孩子，别让她心里寒了。”
张阿妹瞥了眼吴珊珊，最终没再说硬话，只是摆了摆手：“行了，让她在这儿歇会吧，我先回去了。”
看着她走出门，宋莹撇嘴：“早这样不就完了，非得闹一场。”
黄玲却笑了：“谁家过日子没点难处？她也是急糊涂了。”
吴珊珊走到门口，望着张阿妹远去的背影，眼圈又红了。
黄玲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想了，好好准备上一中，比啥都强。”
夕阳透过院墙照进来，把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吴珊珊摸了摸还在发烫的脸颊，忽然觉得，这疼里，好像掺了点不一样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