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十五，巷子里的灯笼还没摘净，学校的铃声就先响了起来。
庄超英又开始了连轴转——周一到周五在学校给学生上课，周六周日全天在师范学院上课。
黄玲和宋莹也揣着课本，准时去夜校报到，俩人为了跟上进度，每天都学到深夜。
这天晚饭时，黄玲正给孩子们盛粥，庄超英忽然说：“阿玲，跟你说个事。你那工作，我托你们厂张书记和杨厂长帮忙，明天就转成预备干事了。”
他往黄玲碗里夹了块鸡肉，“以后不用倒班，长白班，虽说工资少了十块，可你上夜校、陪孩子都方便。”
黄玲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碰到碗沿：“真的？我这组长才干了三年，哪能说转就转？”
庄超英笑了：“我跑了三趟张书记家，带的那斤龙井他爱喝；又去杨厂长家坐了几回，答应每天给他儿子补一小时数学课，还把你夜校考第一的奖状给他看了，厂里正缺有文化的干事。”
正说着，宋莹端着碗腌菜过来串门，听见这话眼睛一亮：“玲姐转干事了？那可太好了！不用熬夜倒班，上夜校也不用慌慌张张的。”
她往沙发上一坐，语气里满是羡慕，“我这车间活儿，天天油乎乎的，哪有你们干事体面。”
黄玲拉着她的手：“你也别急，林工有技术，说不定能想办法。”
宋莹叹口气：“他就知道绘图，钻研技术，哪懂这些人情世故。”
这话传到林武峰耳朵里，过了两天，他还真找了庄超英：“庄老师，你给我说道说道，咋能把宋莹调个岗？她总倒班，夜里上课总打瞌睡。”
庄超英想了想：“棉纺厂不是正愁车床精度不够？你要是能把这技术难题解决了，跟他们厂长提调岗的事，准成。”
林武峰眼睛一亮，回去闷头琢磨了半个月，还真把车床的误差降到了最低。
他拿着检测报告去找杨厂长和张书记时，首接说：“杨厂长，张书记我别无所求，就想让我家宋莹去财务科管账，她夜校学了会计，正好能用得上。”
杨厂长和张书记正愁没处谢他，当即拍板：“准了！让她明儿就去报到，长白班，不用倒班！”
宋莹去财务科上班的第一天，特意穿了件新做的新红格子外套，见了黄玲就笑：“玲姐，还是你家庄老师有办法！我现在只管车间台账，不用沾机油，下班还能早点接栋哲，比以前舒坦多了！”
黄玲替她高兴：“这就对了，你会计学那么认真，管账正合适。”
黄玲和宋莹转岗的事，没几天就传遍了整条巷子。
傍晚时分，妇女们聚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纳鞋底，三句话准绕到这上头。
“你听说没？黄玲从车间组长转成干事了，不用倒班，天天能陪孩子。”
“还有宋莹，也调去财务科管账了，林武峰可真有本事，解决个技术难题就把媳妇弄去体面岗位了。”
张阿妹蹲在一旁择菜，耳朵却支棱着听，手里的豆角被掐得稀碎。
回家的路上，她越想越窝火，刚进院门就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摔：“你听听！人家黄玲、宋莹都去坐办公室了，就我还在车间搓零件，手上的茧子比核桃还硬！”
老吴正蹲在院子里修板凳，被她这一吼吓了一跳：“咋了这是？谁惹你了？”
张阿妹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鸡食瓢：“还能是谁？就你没本事！人家庄超英能跑动关系，林武峰有技术，你呢？除了会点木工，还会干啥？”
老吴挠挠头：“我上个月不刚帮厂里修好了屋顶？厂长还夸我呢……”
张阿妹冷笑一声：“夸你顶啥用？能把我调去你们厂财务科不？你看宋莹，以前跟我一样在车间油污里滚，现在穿得干干净净算账，我瞅着都眼气！”
正说着，小军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攥着半块桃酥：“妈，图南他妈给的，说可好吃了。”
张阿妹一把抢过来扔在桌上：“别总吃人家的！有本事让你爸给你挣回来！”
小军被吓得“哇”地哭了，吴珊珊赶紧拉着弟弟往屋里躲。
老吴叹口气：“我这手艺就适合修修补补，跟林武峰的技术不一样。再说调岗也不是说调就调的……”
张阿妹叉着腰：“那庄超英不也是跑了好几趟才办成的？你连趟厂长家都不敢去，还说啥？”
夜里躺在床上，张阿妹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隔壁宋莹家传来的笑声，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推了推身边的老吴：“明儿你也去找找你们厂长，就说我夜校也在学会计，把我调来你们棉纺厂，把我派去去财务科打打杂也行啊。”
老吴迷迷糊糊地应：“你又没真学，露馅了咋办？再说吧，明儿还得早起……”
张阿妹狠狠拧了他一把：“你就窝囊一辈子吧！”
第二天一早，张阿妹特意换上件新洗的蓝布衫，想去找黄玲打听转岗的门道。
刚走到院门口，就见黄玲提着饭盒往棉纺厂里走，宋莹跟在旁边，俩人正讨论夜校的上课趣事，笑声清亮。
张阿妹把脚收了回来，心里堵得慌——凭啥好事都让她们占了？
她悻悻地回了屋，对着镜子瞅自己手上的老茧，越瞅越气，抓起桌上的梳子就往地上摔：“这辈子算是熬不出头了！”
一天放学
庄超英刚推开家门，黄玲就迎上来：“刚接到妈电话，说让你回趟家。”
他脱着外套，眉头微蹙：“她说没说什么事儿？”
黄玲摇摇头：“没细说，就让你抽空回去一趟。”
庄超英刚把自行车停在庄家院门口，就听见里屋吵吵嚷嚷的。
掀帘进去时，庄赶美正把搪瓷缸往桌上猛磕，庄母坐在桌边抹眼泪，庄父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吧嗒”响得刺耳。
“哥你可算来了！”
庄赶美媳妇先扑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屋里拉，“你得给我们做主啊！黄玲能转干事，凭啥我就不能去办公室？赶美当组长二年，升个主任咋就这么难？”
庄超英甩开她的手，往桌边一站：“厂里有规矩，升岗得看本事，不是托关系就能成的。”
“本事？啥本事？”
庄赶美“腾”地站起来，指着门外，“黄玲那本事不就是你跑出来的？三趟张书记家，两趟杨厂长家，我都打听清楚了！轮到自家兄弟就装糊涂，你安的什么心？”
庄母跟着哭腔：“超英啊，妈知道你能耐大。赶美是你亲弟，他要是升了主任，全家都跟着体面。你就当可怜可怜妈，去跟咱们机械厂的厂长说句软话，哪怕让他媳妇先去办公室打杂呢？”
“打杂？”
庄超英气笑了，“办公室干事得会写报告、算报表，她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去了能干啥？”
庄赶美媳妇脸涨成猪肝色，跳着脚骂：“你别瞧不起人！黄玲刚进厂时不也啥都不会？还不是你捧着护着？我看你就是偏心！心里只有黄玲那一家子，早忘了自己是从哪个娘胎里爬出来的！”
庄父猛地将烟锅子往鞋底一磕，火星溅了满地：“混账！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转头却瞪着庄超英，“但他说的没错！你帮外人能跑断腿，帮自家兄弟就推三阻西。我告诉你庄超英，今儿这忙你必须帮！不然就别认我这个爹！”
“爸！”庄超英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黄玲转岗是因为她夜校考了第一，厂里正好缺文书；宋莹能去财务科，是林武峰解决了车床难题。赶美呢？他组里上个月出了三回废品，他们厂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这时候提升主任，谁能服？”
“那是机器老了！跟我没关系！”
庄赶美梗着脖子喊，“你不帮是吧？行！以后你家有事儿别找我！我看你能硬气到啥时候！”
庄母扑上来捶他后背：“你这个白眼狼！忘了小时候你弟给你偷拿白面馒头了？忘了你上学时他去河里摸鱼给你补身子了？现在出息了，就不管家里人死活了？”
庄赶美媳妇趁机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嚎：“没天理啊！亲哥帮外人不帮自家！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如死了算了！”
“够了！”
庄超英吼了一声，满屋子瞬间安静。他指着庄赶美夫妻，声音发颤：“你们想升岗，行！赶美先把车间的次品率降下来，他媳妇去夜校把初中毕业证拿下来！做到这两样，不用你们说，我亲自去跟机械厂厂长说情！做不到，就别在这撒泼！”
说完他转身就走，庄赶美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门口砸，“哐当”一声，碎片溅了满地。
庄母的哭骂声追出来：“你这个不孝子！良心被狗吃了，以后我就当只有赶美一个儿子！”
庄赶美的咒骂紧随其后：“狼心狗肺的东西！以后死在外头都别回这个家！”
庄超英像没听见一般，头都没回，推着自行车融进了暮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