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韦湾的老渔民总说,西海岸那片沼泽是上帝打翻的墨水瓶。晨雾裹着铁灰色的水,漫过芦苇荡,吞掉半座山;暮霭里浮着幽蓝的光,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水洼里。可最玄乎的是——踏进去的人,会慢慢忘掉最金贵的东西。
我叫科纳,住在沼泽边的基尔马洛克村。上个月,我婆娘茉莉去沼泽边采泥炭,就再没回来。她走时兜里装着半块烤苹果,是我清晨烤的,还热乎着呢。
"科纳啊,"老神父帕德里克摸着银须叹气,"沼泽里的遗忘苔藓专吃记忆。你婆娘许是踩着了那东西,把回家的路、你的模样,都忘了。"他从圣经里抽了张泛黄的纸,"不过听说沼泽最深处的'记忆岩'下,长着发光的苔藓,能解这咒。"
我把渔网往墙角一甩,抄起铁铲就往沼泽走。出发前,我把茉莉的红围巾系在手腕上——那是她去年在科克买的,边角绣着小雏菊。老神父说,带着最珍视的东西,或许能扛住遗忘。
一、雾里的碎片
沼泽的晨雾比想象中稠。我踩着腐烂的芦苇,靴子陷进齐膝的泥里,每一步都像在和大地拔河。雾气裹着水汽往鼻子里钻,我眯着眼,看见前面的芦苇丛里有团白影晃了晃。
"茉莉?"我喊了一声,声音撞在雾上,散成一片碎沫。
那影子顿了顿,转过来。可我没看清脸——雾太浓了。等我凑近,它己经不见了,只留下片半透明的苔藓,指甲盖大小,泛着淡绿的光。我蹲下身,指尖刚碰到苔藓,眼前突然闪过片段:茉莉踮脚够我晾在绳上的渔网,发梢扫过我后颈;她蹲在灶前搅土豆泥,鼻尖沾着白灰;还有...还有她走时塞给我的半块烤苹果,苹果核上还留着她咬的小牙印。
"是记忆?"我攥紧苔藓,心跳得厉害。老神父说发光的苔藓能解遗忘,可这东西怎么会在雾里自己冒出来?
越往沼泽深处走,雾气越黏。我开始记不清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裤脚全湿了,铁铲扛在肩上越来越沉。最可怕的是,我脑子里开始"漏"东西——先忘了茉莉的生日(是圣帕特里克节?还是圣布里吉德节?),接着忘了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她穿的裙子颜色(蓝?绿?),最后...连她的模样都模糊了。
我慌了,摸向手腕的红围巾。还在,可摸上去像摸着团棉花,没了温度。我把苔藓掏出来,苔藓突然亮了些,照得周围的雾泛着绿。雾里有影子在动,不是人,是...像人的轮廓,苍白得像浸了水的纸。
"喂!"我喊,"你们看见个穿红围巾的女人吗?"
影子们没说话,只是歪着头看我。其中一个离我最近,我看见它脚边有片发光的苔藓,比我在雾里捡到的亮十倍。我想走过去,可脚像陷在泥里,每一步都要花全身力气。
二、记忆的碎片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坐在块大石头上喘气。石头上布满青苔,滑溜溜的。我摸向口袋,想掏块饼干垫垫肚子,却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茉莉写的菜谱:"科纳的鳕鱼要煎两面,第一面撒盐,第二面淋点蜂蜜。"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写的。
我突然鼻子发酸。原来她走前还在给我准备吃的。可等我再仔细看,纸上的字开始变淡,像被水冲开的墨。"蜂蜜"变成"密","鳕鱼"变成"鱼",最后只剩团模糊的墨迹。
"不!"我拍着石头大喊,"我要记住!茉莉的头发是栗色的,卷得像小波浪;她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她总说我烤的鱼太咸,可每次都吃得盘底朝天..."
话音刚落,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芦苇变成了茉莉的卷发,泥潭变成了她的酒窝,连雾气都成了她围巾的红。我踉跄着站起来,伸手去抓,却只碰到空气。
"科纳?"
这声呼唤像根针,刺破了迷雾。我猛地转身——雾里有个人,穿着红围巾,发梢沾着水珠,正站在五步外冲我笑。是茉莉!可她的脸还是模糊的,像隔着层毛玻璃。
"茉莉!"我扑过去,却穿过她的身体,摔进了泥坑。等我爬起来,她己经不见了,只留下片发光的苔藓,在我刚才摔倒的地方闪着光。
我捡起苔藓,这次它亮得刺眼。我盯着它,突然看清了上面的纹路——像极了茉莉的指纹。原来她来过这里,踩过这片苔藓,留下了记忆的碎片。
三、记忆的重量
我把苔藓贴在胸口,感觉有股暖流涌进身体。雾气突然散了些,我能看清脚下的路了。前面有块高出水面的岩石,岩石上爬满了发光的苔藓,像块绿色的毯子。
"记忆岩!"我想起老神父的话。可等我爬上去,却看见岩石上刻满了名字——都是失踪在沼泽里的人。最上面的一行,是"玛丽·墨菲,1923年",旁边歪歪扭扭刻着"想回家";再往下是"肖恩·奥康纳,1957年",旁边写着"妈妈的生日是5月12日"。
我摸着自己的名字刻上去,可指尖刚碰到岩石,所有刻痕突然亮了起来,像有人按下了开关。我眼前闪过无数画面:穿红围巾的女人在沼泽里跌跌撞撞,捡起发光的苔藓塞进衣兜;她对着雾气喊"科纳",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她倒在岩石旁,手里攥着半块烤苹果,苹果核上还留着小牙印。
"茉莉!"我跪在岩石上哭,"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
这时,周围的雾气突然全散了。我看见茉莉躺在岩石下,脸色苍白得像纸,可眼睛是睁着的。她的手心里攥着片发光的苔藓,和我捡到的那片一模一样。
"科纳..."她轻声唤我,声音像片羽毛,"我本来想...给你带块泥炭...回家烤土豆..."
我扑过去抱住她,眼泪打湿了她的红围巾。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脸——和记忆里分毫不差,连左边酒窝里的光都没变。
"我带你回家。"我擦了擦她的脸,"回家吃烤苹果,回家看你晒的渔网,回家..."
她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我就知道...你会来。"
西、沼泽的秘密
后来,我把茉莉背出了沼泽。村里的医生说,她只是昏过去了,什么记忆都没丢。可我知道,是那片发光的苔藓救了她——还有我自己。
现在,我常去沼泽边。雾气还是那么浓,可我知道,雾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看。那些苍白的身影不再晃了,他们站在岩石上,看着我。有时候,我会带块烤苹果,放在岩石旁——就像茉莉当年那样。
老神父说,遗忘沼泽的苔藓不是妖怪,是被困的记忆。那些在沼泽里走丢的人,把最珍贵的记忆变成了苔藓,留在了岩石上。所以,只要带着爱去找,就能找到。
现在,我的手腕上还系着茉莉的红围巾。有时候,我会摸一摸围巾角的小雏菊——那是她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她写的菜谱。
沼泽的晨雾还是会漫过来,可我知道,在雾的最深处,有片发光的苔藓,闪着和茉莉眼睛一样的光。那是记忆的颜色,是爱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