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问询室，弥漫着劣质烟草、汗味和陈旧木头混合的沉闷气息。一盏白炽灯悬在头顶，光线刺眼，将婉清略显苍白的脸映照得有些透明。她端坐在硬木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月白色的旗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素净，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负责记录的是一个年轻的华捕，显得有些紧张。而坐在他对面，隔着简陋木桌的，正是探长沈墨白。
沈墨白约莫西十岁年纪，穿着熨帖的深蓝色巡捕制服，肩章上的徽记闪着冷光。他面容方正，线条刚硬，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经历练的沉稳和洞悉世事的疲惫。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用那深邃的目光，平静地审视着婉清，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看透。那目光没有咄咄逼人，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让人无所遁形。
“林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沙哑，“深夜受惊了。例行公事，还望理解。”他示意了一下桌上的记录本。
“沈探长客气了。”婉清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平静，听不出多少劫后余生的波动，“配合巡捕房调查，是市民本分。”
“请详细描述一下，今晚在白利南路路口，具体发生了什么？时间、地点、经过，越详细越好。”沈墨白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倾向。
婉清早己在脑海中梳理好应对的措辞。她垂下眼睫，仿佛在回忆那可怕的一幕，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困惑：
“大约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我乘坐黄包车抵达白利南路路口……原本是应一位……一位不太熟的朋友之约，在那里等候。但等了约莫五分钟，并未见到人。”她巧妙地隐去了飞鸟卡片和“先生”的说法，将其模糊化。
“就在这时，”她声音微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突然从左侧的巷子里射出一支弩箭！非常快！我……我下意识地躲开了，那箭就钉在了我身后的墙上！然后，右边又窜出一个人，拿着刀就朝我刺过来……我当时吓坏了，根本躲不开……”她抬起眼，眼中适时地流露出真实的恐惧，“就在我以为……以为……”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心有余悸，“就在那时，枪响了。那个拿刀的人……就倒下了。”
“开枪的是谁？”沈墨白紧接着问，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是……杜云笙，杜先生。”婉清坦然回答，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的车正好停在路口另一边。他开了枪，救了我。然后……他就离开了。”她刻意强调了“正好”和“离开”。
“杜云笙？”沈墨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看不出情绪。“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他说‘举手之劳’，然后……说那里不太平，不适合淑女独行。”婉清如实复述。
“那位约你的‘不太熟的朋友’，是谁？”沈墨白的问题首指核心，目光如炬。
婉清心头一紧，面上却露出更加困惑和懊恼的神情：“我真的……不太清楚。是通过一个晚宴认识的，只交换过名片，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约我谈些……关于艺术收藏的事。”她编造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属于名媛社交范畴的理由。“那张名片……刚才太混乱，好像弄丢了。”她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和自责。
沈墨白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小姐，”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白利南路靠近租界边缘，入夜后龙蛇混杂。您身份尊贵，深夜赴约，地点又如此偏僻，是否……过于轻率了？”他的话语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近乎苛责的提醒，但婉清却敏锐地捕捉到那苛责之下，一丝更深沉的探究。
婉清脸上浮现出被冒犯的羞赧和一丝委屈：“沈探长教训的是。是我考虑不周，过于相信……陌生人的邀约了。经此一事，定当谨记在心。”她微微低头，姿态放得很低。
沈墨白没有继续深究那个“朋友”。他转而问了一些细节：弩箭的样式（婉清形容为短小、闪着蓝光）、杀手的样貌（蒙面、动作极快）、杜云笙车辆的特征等等。婉清一一作答，该详则详，该略则略，始终维持着一位受惊的、配合调查的大家闺秀形象。
问询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沈墨白的问题逻辑严密，环环相扣，试图从她的叙述中寻找矛盾或突破口，但婉清的回答滴水不漏。
最后，沈墨白合上记录本，站起身：“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现场我们会详细勘察，林小姐可以回去了。近期还请多加小心，尽量避免夜间单独外出。若有新的线索或想起什么细节，随时联系巡捕房。”他递过来一张自己的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办公室电话。
“多谢沈探长费心。”婉清接过名片，也站起身，礼貌地道别。在福伯的陪同下，她走出了压抑的问询室。
刚走到巡捕房略显昏暗的走廊，一个穿着巡捕制服、面貌精悍的年轻人快步迎了上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
“林小姐，”年轻人恭敬地对婉清说道，“这是杜先生派人送来的，说是给小姐压惊。”
福伯立刻警惕地想要上前查看，婉清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她看着那个纸盒，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系着一条素雅的银色缎带。
“杜先生有心了。”婉清平静地说，示意福伯接过盒子。入手微沉。
回到林家花园，摒退旁人，婉清独自在书房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并非什么贵重珠宝，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包装考究的上等西湖龙井。茶叶特有的清雅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在茶叶的顶端，放着一张素白的小卡片。卡片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行力透纸背、带着杜云笙特有风格的墨字：
＞ **“夜寒露重，一盏清茶可安神。杜云笙。”**
婉清拿起那张卡片，指尖着微凉的纸面。沈墨白在问询室那穿透性的目光，与眼前这盒散发着宁静香气的茶叶、这行看似关怀实则意味深长的字句，在她脑海中交织碰撞。
沈墨白显然不信她那套“不太熟的朋友”的说辞。他那句“过于轻率”的提醒，更像是一种含蓄的警告——对她行为反常的警告。他像一盏明灯，试图照亮她话语中的阴影。他是敌？是友？还是……组织上的人？她不能确定。但他绝对是她需要极度警惕的对象。
而杜云笙……这盒“安神茶”，是示好？是试探？还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他知晓一切，宣告他无处不在？他送茶到巡捕房，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是要安抚她，还是提醒她——她的命，是他救下的？
婉清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巡捕房的明灯，杜云笙的暗影，交织在这危机西伏的上海滩。她感觉自己像一枚棋子，同时被置于光与暗的棋盘之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执棋者，或许不止一人。
她拿起一片碧绿的茶叶，放在鼻尖轻嗅。清雅的香气下，似乎隐隐透着一丝雪茄的辛辣和硝烟的凛冽。
这杯茶，注定无法安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