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余波在租界的空气中震颤了数日。报纸语焉不详地归咎于“意外事故”或“抵抗分子破坏”，但霞飞路、静安寺一带的达官显贵们，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林家花园里，林世昌对婉清的管束愈发严格，几乎限制了她的外出。母亲终日忧心忡忡，连花园里的鸟鸣都显得刺耳。
婉清面上温顺，内心却如困兽。她需要出去，需要重新连接那个隐藏在繁华表皮下的世界。机会终于来了——一封烫金的请柬送到了林家，落款是“大东亚共荣文化促进会”。
“樱花会？”林世昌拿着请柬，眉头紧锁。这个由日方背景支持的社交团体，近来声势颇大，网罗了沪上不少名流。“婉清刚回来，不宜出席这种场合。”他语气坚决。
“父亲，”婉清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走到父亲身边，指着请柬上的时间，“后晚在百乐门。您看，发起人里有张公馆的张夫人，还有汇丰的史密斯先生。规格很高，若林家缺席，反倒显得……不合时宜，引人猜疑。”她巧妙地利用了父亲最在意的“体面”和“避嫌”。
林世昌审视着女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复杂。他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罢了。让福伯多带两个人跟着你，露个面就回来，切莫久留，更不许……”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不许与那些背景复杂的人深交，尤其是日本人！”
“女儿明白。”婉清垂首应道，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
百乐门之夜，依旧是十里洋场最璀璨的明珠。巨大的水晶吊灯将舞池映照得如同白昼，爵士乐队奏着慵懒又撩人的旋律，香槟塔流淌着金色的诱惑。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水、雪茄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权力的冰冷气息。
婉清一袭月白色织锦缎旗袍，勾勒出纤细合度的身姿，领口别着一枚精巧的翡翠蜻蜓胸针，摇曳生姿。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久未露面的林家千金，依旧是这浮华世界里最夺目的风景。她娴熟地穿梭于衣香鬓影之间，与熟悉的太太小姐们寒暄，笑容得体，言辞温婉，将名媛的优雅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过全场。那些穿着和服、端着架子与华人富商交谈的日本军官和商人；那些笑容谄媚、围在日方人员身边的所谓“名流”；还有角落里，那些眼神闪烁、行踪低调，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身影。
她的目标清晰：接近核心。
很快，她看到了目标人物——杜云笙。他并非全场焦点，却自有一股强大的气场。他独自站在靠近吧台的阴影处，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指间夹着雪茄，烟雾缭绕中，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整个舞场。他身边没有簇拥，但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无论是华人巨贾还是日本军官，都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微微颔首致意。
婉清端起一杯香槟，调整呼吸，脸上漾起恰到好处的、略带好奇的微笑，步履从容地向他走去。
“杜先生？”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带着一丝初次见面的生疏与恰到好处的仰慕，“久仰大名。我是林婉清，家父林世昌。”她主动伸出手。
杜云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从她精致的脸庞，到那枚独特的翡翠蜻蜓胸针，再到她伸出的、戴着蕾丝手套的纤手。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嘴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干燥而有力，带着薄茧，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林小姐。”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几分沪上口音，“令尊是航运界的翘楚。幸会。”他的目光并未离开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优雅的伪装。
“杜先生过誉了。家父常说，沪上商界真正的风云人物，非杜先生莫属。”婉清巧笑倩兮，自然地收回手，话题一转，“听闻杜先生对欧洲古典音乐颇有研究？我刚从巴黎回来，对德彪西的《月光》印象尤为深刻。”她抛出一个看似无关风雅的话题，试图切入。
杜云笙吸了一口雪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音乐？那是太平盛世的消遣。如今的上海滩……”他微微摇头，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林小姐刚从国外回来，对眼下这‘孤岛’的局势，倒是适应得很快。方才那几声‘惊雷’，可曾吓着？”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首指核心。婉清心头一凛，面上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后怕与困惑：“确实骇人，也不知是何方宵小所为，扰了大家的清梦。这租界……终究不如从前安稳了。”她巧妙地避重就轻，将话题引向对局势的普遍担忧。
杜云笙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婉清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就在气氛微凝之际，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神色精悍的年轻男子快步走到杜云笙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杜云笙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对婉清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林小姐，失陪片刻。这百乐门的夜色，想必不会让你失望。”他微微颔首，转身随那男子迅速消失在侧门通道的阴影里。
婉清站在原地，手中香槟杯壁冰凉。方才那短暂的试探交锋，让她后背渗出一层薄汗。杜云笙比她想象的更敏锐，也更危险。他显然注意到了爆炸当晚她的异常镇定，甚至可能己经对她有所调查。那句“适应得很快”，绝非无心之言。
她轻轻抿了一口酒，压下心头的波澜。第一步己经迈出，虽然惊险，但至少，她在这位上海滩巨鳄的心中，留下了一个足够清晰、也足够引起他兴趣的印象——“林婉清”，不再仅仅是一个归国名媛。
舞池里，音乐换成了更快的节奏，人们沉醉在旋转的华尔兹中。婉清的目光追随着杜云笙消失的方向，那里，是通往更深、更暗处的地方。她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这看似繁华的“孤岛”舞池，不过是一场宏大棋局的表象，而她，必须成为最出色的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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