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海风带着咸腥与铁锈味,猛烈地抽打在脸上。机帆船“浙渔088”号在夜色中如同幽灵,关闭了所有灯火,仅凭微弱的星光和船老大对水流的精熟记忆,在吴淞口外犬牙交错的礁石群中艰难穿行。海浪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轰鸣,每一次颠簸都让婉清——不,现在她是苏梅——胃里翻江倒海,肩膀的旧伤也在阴冷潮湿中隐隐作痛。
她蜷缩在散发着鱼腥和柴油味的狭窄底舱角落,身上裹着一件船老大给的、沾满油污的破旧棉袄。几天海上颠簸,让她本就粗糙的皮肤更加黝黑皲裂,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里只有长途劳顿后的疲惫和对未知的茫然——完美的“苏梅”伪装。然而,她的内心却如同舱外翻滚的海浪,一刻也无法平静。
老魏临行前那关于“飞鸟”内奸的警告,如同最阴冷的毒蛇,盘踞在她心头。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船上的每一个人:沉默寡言、掌舵技术精湛的船老大;两个皮肤黝黑、手脚麻利、负责轮机和水手的年轻渔民;还有那个精瘦的联络员——他此刻正靠在舱壁假寐,呼吸均匀。
谁是“那个人”?是谁可能将她的行踪、甚至她的新身份,出卖给藤田?
就在船即将靠近约定地点“黑石礁”时,联络员突然睁开了眼,走到船老大身边低语了几句。船老大眉头紧锁,点了点头,操控船只偏离了预定方向,朝着更靠近主航道的一处不起眼的浅滩缓缓靠去。
“情况有变。”联络员走到婉清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黑石礁’附近发现日伪巡逻艇活动频繁,接应点不安全了。临时改在‘三岔口’浅滩,那里有片废弃的渔寮,会有人等。”
临时变更接应点!婉清的心猛地一沉!这是计划外的变故!是迫于形势?还是……“飞鸟”的陷阱?她看向联络员,对方眼神坦荡,只有对任务的焦虑。她强迫自己压下疑虑,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
船在浅滩搁浅。冰冷的海水瞬间涌入底舱。联络员和两个水手率先跳下船,蹚着齐腰深的海水,迅速将几筐伪装成“土产”(实为药品和电台零件)的货物搬上滩涂。婉清也跳下船,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朝着黑暗中几座破败歪斜的渔寮走去。
滩涂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就在他们即将靠近渔寮时,一道刺眼的手电光柱突然从渔寮的阴影里射出!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咔嚓”声!
“什么人?!站住!举起手来!”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
不是接应的人!是敌人?!
联络员和水手瞬间僵住!婉清的心跳几乎停止!她下意识地将手缩进破棉袄的袖子里,握紧了藏在里面的、磨得锋利的石块——这是她在苏北训练时养成的本能。
“老……老总!是俺们!打鱼的!”船老大反应极快,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举起双手,陪着笑,“船搁浅了,想……想借个地方歇歇脚,烤烤火……”他指了指搬上岸的“土产”,“这点鱼虾,孝敬老总们……”
手电光柱在几人脸上、身上来回扫射。持枪的是两个穿着伪军“和平建国军”土黄色制服的士兵,眼神凶狠而贪婪。其中一个用枪口指了指那些筐:“打开看看!”
联络员和水手紧张地看向船老大。船老大硬着头皮上前,掀开一个筐的盖子,露出里面裹着冰块的、散发着腥气的海鱼。“老总,您看,刚打的,新鲜着呢!”
伪军士兵用手电照了照,似乎有些失望,但贪婪的目光转向了婉清:“她是谁?”
“是……是俺表妹!”船老大连忙道,“苏北老家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来上海投奔俺,想找口饭吃……”他推了婉清一把,“哑巴!还不快给老总磕个头!”
婉清身体一僵,瞬间入戏!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头深深低下,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惊恐到失声的呜咽。她的表演逼真到连自己都几乎信了。
“妈的,是个哑巴?”伪军士兵啐了一口,用手电光在婉清沾满泥污、瑟瑟发抖的身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没看出什么破绽。他转向船老大:“三岔口晚上戒严!不知道吗?赶紧滚蛋!东西留下!”
“是是是!俺们这就走!这就走!”船老大如蒙大赦,连忙示意联络员和水手去搀扶“吓瘫”的婉清,自己则点头哈腰地后退。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这危险的浅滩时,渔寮更深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个慢条斯理、却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声音:
“等等。”
这个声音……婉清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席卷全身!她强忍着回头看的冲动,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一个穿着考究黑色风衣、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手电光映照下,那张清癯、英俊却毫无温度的脸庞,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不是藤田健一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三岔口”的临时变更点,竟然首接撞进了藤田的埋伏圈?!“飞鸟”的阴影瞬间化为实质的恐怖!
藤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先扫过船老大和几个水手,最后,精准地、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落在了跪在泥水里、抖如筛糠的“哑巴表妹”身上。
“苏北来的?”藤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风,“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婉清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渊谷底!她的大脑疯狂运转,绝望地寻找着最后一丝生机!抬头,可能被识破!不抬头,立刻就会引起更大的怀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不远处的吴淞口主航道方向猛烈传来!巨大的火球映红了半边夜空!紧接着是刺耳的警报声和密集的枪炮声!
“八嘎!怎么回事?!”藤田脸色骤变,猛地转头望向爆炸的方向!他身边的伪军也瞬间慌乱起来!
“报告机关长!”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特务从远处狂奔而来,气喘吁吁,“是……是军统的炸船队!他们炸毁了我们一艘巡逻艇!正在和守备队交火!”
军统?!陈锋?!
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如同上天赐予的救命稻草!
船老大反应极快,趁着藤田和手下注意力被爆炸吸引的瞬间,一把拉起还在“发抖”的婉清,对着联络员和水手低吼:“快跑!趁乱走!”
几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在泥泞的滩涂上深一脚浅一脚,没命地朝着远离渔寮、远离火光的方向狂奔!
“抓住他们!”藤田愤怒的咆哮在身后响起!但军统制造的混乱显然牵制了他大部分力量,追来的脚步声和枪声显得有些凌乱和迟疑。
婉清被船老大和联络员架着,跌跌撞撞地狂奔。冰冷的泥水溅在身上,刺骨的寒风灌进肺里,肩膀的伤口剧痛无比,但她不敢有丝毫停顿!身后藤田那毒蛇般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
他们终于冲出了滩涂,一头扎进一片茂密的、散发着腐殖质气味的芦苇荡。身后的追兵声似乎被茂密的芦苇隔绝,渐渐远去。
几人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喘息,心有余悸。船老大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啐道:“妈的!好险!差点栽了!”
联络员也是脸色煞白,看向婉清:“你没事吧?”
婉清摇摇头,捂着剧痛的肩膀,说不出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对藤田出现的强烈恐惧交织在一起。
“藤田怎么会知道我们在‘三岔口’?”船老大眉头紧锁,说出了所有人的疑问,“临时变更点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气氛瞬间凝固!怀疑的目光再次在几人之间无声地扫视!联络员?水手?还是……船老大自己?“飞鸟”的阴影,如同这芦苇荡里的浓雾,再次将所有人笼罩。
联络员脸色难看:“你什么意思?怀疑我?”
“我没说谁!”船老大烦躁地摆摆手,“但这太邪门了!”
婉清沉默着,她的目光却落在了联络员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小皮囊上——那是他用来装烟丝的。在刚才亡命狂奔时,皮囊的搭扣似乎松了,露出里面一小角折叠得非常整齐的、质地精良的纸片——那绝不是用来卷旱烟的粗糙草纸!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婉清的脑海!她记得在苏北训练时,老魏曾说过,梅机关内部传递紧急密令,有时会使用一种特制的、带有暗纹的薄棉纸!
难道……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心脏却狂跳起来。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这个一首跟在身边的联络员……就是“飞鸟”?就是沈墨白警告要小心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联络员似乎察觉到了婉清的目光,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皮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慌乱。
他站起身,声音有些发干:“这里不能久留!藤田的人随时可能搜过来!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检查站进市区!跟我走!”
他率先拨开芦苇,向前走去。船老大和水手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婉清站在原地,看着联络员的背影,又看了看船老大和水手。海风穿过芦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前路是危机西伏的上海,身边是身份不明的同伴,而那个可能是“飞鸟”的人,正引着他们走向未知的黑暗。
她握紧了袖中冰冷的石块,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死亡气息的空气,迈开沉重的脚步,跟了上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