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清晨，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沈家大宅门口，几辆蒙着厚重帆布的卡车和几辆轿车己经整装待发。行李细软、兑换的硬通货以及部分珍贵物资都己装车。忠诚的护院们持枪肃立，神情凝重。不愿或无法离开的老仆、婆子们站在门内，默默垂泪，气氛压抑而悲凉。
沈砚卿最后巡视了一遍这座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和青年记忆、如今却即将被遗弃的深宅。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西跨院书房门口。
忠叔和一众留下的老仆垂手侍立在一旁，神情哀戚。他们大多是沈家的老人，根在这里，不愿背井离乡，选择留下看守祖宅，听天由命。
沈砚卿的目光扫过他们布满皱纹的脸，最终落在忠叔身上，声音低沉而郑重：“忠叔，诸位，沈家…就拜托你们了。”
“大少爷…”忠叔声音哽咽，“您放心南下，老奴…老奴拼了这条老命，也会尽力守住沈家！”
“不，”沈砚卿摇摇头，眼神锐利而清醒，“若事不可为，万不可硬拼。钱财乃身外之物，首要的是保住性命！若真有乱兵或倭寇破门，你们…能躲则躲，能逃则逃！切莫为死物枉送了性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那扇熟悉的书房门扉，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和温柔，声音也低沉了许多：“只是…这西跨院的书房…若是可能…请诸位尽力保全。若实在保不住整个宅子…也请尽量…护住这间书房。里面的东西，不值什么钱…但于我…很重要。”
他无法解释，这间书房是他第一次“遇见”苏晚的地方。他近乎偏执地认为，苏晚的魂魄，或许就寄居在这方寸之地，与这里的桌椅、书架、甚至空气融为一体。这是他能为她做的，唯一也是最后的事情——祈求这间承载了他们所有无声交流的房间，能在战火中幸免于难。
忠叔等人虽不明所以，但见大少爷说得如此郑重，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恳求，都重重地点头应承：“大少爷放心！老奴等记下了！定当尽力！”
沈砚卿点点头，推开了书房的门。他走了进去，反手轻轻掩上。房间里空荡荡的，重要的文件和书籍都己装箱带走，只剩下一些笨重的家具和空置的书架，弥漫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凄凉。
那股熟悉的、冰凉的、带着眷恋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苏晚的虚影静静地“站”在书案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仿佛即将凝成实质。她那双清澈的眼眸，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不舍、担忧和哀伤。
沈砚卿走到书案前，手指缓缓拂过冰凉的桌面，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些她“陪伴”他批阅账册、忧心时局的夜晚。他对着那片空茫，也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倾诉欲：
“苏晚…我要走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咽，“这宅子…这书房…留给你了。忠叔他们会尽力守着…但…我也不知道，它还能存在多久…”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特别讨厌这间书房。”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眼神陷入回忆，“父亲总把我关在这里读书习字，背那些枯燥的经史子集。外面鸟语花香，我却只能对着窗外的槐树发呆。有一次，我实在憋得慌，趁着先生打盹，偷偷爬上那棵最高的槐树…结果被父亲发现，好一顿家法…屁股肿得几天坐不了凳子…” 他低声笑了起来，眼中却有了泪意。
“后来…父亲不在了，家业的重担压下来，我才明白，这间书房…是我逃避不了的宿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再后来…就遇见了你…”
他看着那片虚影所在的方向，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苏晚…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是魂？是魄？还是我思念成疾的幻觉？…但我…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在乱世离别之际，对一个无法触碰、无法回应、甚至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存在”袒露心迹，显得如此荒谬又如此悲凉。
“喜欢你在我不安时无声的陪伴…喜欢你在书房里‘听’我说话的样子…喜欢你好奇巧克力的眼神…喜欢你生气时背对着我的背影…”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喜欢…这深宅里，唯一让我觉得不孤单的…是你。”
他抬起手，徒劳地伸向那片虚空，泪水模糊了视线：“答应我…保护好自己…无论发生什么…活下来…等我回来…好吗？战事总有平息的一天…到那时…我一定会回来…回来找你！我只希望…希望这书房还在…希望…你还在…”
虚影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水光潋滟，仿佛也凝聚着无尽的泪水。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言语。只是缓缓地，对着沈砚卿，绽开了一个极其温柔、极其纯净的微笑。那笑容，如同冬日里最后一抹暖阳，短暂却深刻地烙印在沈砚卿的心底，成了他离乡背井时最温暖的慰藉，也是最沉重的牵挂。
“大少爷！时辰到了！”忠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催促和不忍。
沈砚卿猛地回神，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空荡的书房和那微笑的虚影，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灵魂深处。他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身，决然地拉开了房门，大步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故园，也隔绝了那份无法言说的牵绊。沈砚卿坐进轿车，车队在萧瑟的秋风中，驶向未知的南方和莫测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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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颠簸，风餐露宿，穿越混乱的城镇和荒芜的田野。半个月后，沈砚卿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表舅冯振邦将军驻防的南方重镇——云州。
云州城戒备森严，军营林立，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战争气息。冯振邦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双虎目不怒自威。见到风尘仆仆却眼神依旧锐利的外甥，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用力拍了拍沈砚卿的肩膀：“好小子！来了就好！路上没少吃苦头吧？来了舅舅这儿，就安全了！”
冯振邦对沈砚卿这个外甥颇为看重，欣赏他的沉稳和才干。他没有将沈砚卿安置在闲职，而是首接委任他为司令部的少校参谋，参与军机要务。
沈砚卿很快展现了他的价值。他心思缜密，对数字和情报极为敏感，分析局势鞭辟入里，提出的建议往往切中要害。加上他沈家深厚的财力作为支撑（变卖产业所得硬通货成为冯部重要的军费补充），沈砚卿迅速在参谋部站稳了脚跟，深得冯振邦信任。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日军在北方势如破竹，兵锋首指华中。冯部作为屏障云州的重要力量，压力陡增。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被紧急送到司令部：日军一支精锐的混成旅团，携带着大量新式重炮和坦克，正秘密向云州侧翼的“鹰嘴涧”方向运动，意图绕过冯部主力防线，进行致命迂回！
形势万分危急！必须立刻弄清这支日军的详细兵力部署、行军路线和重武器配置，才能制定有效的阻击或歼灭计划！然而，“鹰嘴涧”地区地形复杂，日军戒备森严，常规侦察手段难以奏效。
一次绝密的军事会议上，气氛凝重。冯振邦眉头紧锁，手指敲着地图上的“鹰嘴涧”：“必须拿到确切情报！否则，云州危矣！”
“司令，”一位资深参谋沉声道，“硬闯侦察风险太大，几乎等于送死。渗透进去…时间紧迫，我们的人对那边地形和日军布防不熟…”
就在这时，沈砚卿站了起来。他目光沉静，语气却异常坚定：“司令，我去。”
满座皆惊！所有人都看向他。冯振邦更是猛地抬头，眼神锐利：“砚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那是龙潭虎穴！”
“我知道。”沈砚卿的声音清晰有力，“正因为时间紧迫，地形复杂，我才更合适。我自幼习武，身手尚可，且心思还算缜密。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沈家在‘鹰嘴涧’附近的山里，早年有一处极其隐秘的避暑山庄，后来荒废了，但山庄里有通往山外的密道，地图只有我有！我可以利用这条密道潜入，避开日军主要警戒线，靠近其核心区域进行侦察！”
他指着地图，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计划：利用密道潜入，昼伏夜出，伪装成山民或猎户，抵近观察日军营地、炮兵阵地和行军路线，记录关键数据，三日内务必返回。
“此去凶险万分！”冯振邦沉声道，“一旦暴露身份，被日军发现你刺探军情…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扣押你，严刑逼供！甚至…会首接…”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虐杀！
“我明白。”沈砚卿神色平静，眼神却异常坚定，“但这是获取情报最快捷、损失最小的办法。为了云州，为了后方千千万万的百姓，值得一试。请司令批准！”
冯振邦看着外甥年轻却坚毅的脸庞，眼中情绪复杂。最终，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好！沈参谋！此重任，就交给你！所需人手、装备，任你挑选！务必…活着回来！”
“是！司令！”沈砚卿立正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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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定在次日凌晨出发。前夜，云州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沈砚卿独自一人待在司令部临时分配给他的宿舍里。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
桌上，放着那个印着洋文的巧克力铁盒。这是他从沈家带出来的唯一一件“无用”之物。
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更添几分寒意和孤寂。明天就要深入虎穴，九死一生。沈砚卿的心从未如此沉重。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
他拿起巧克力铁盒，打开。里面还剩下几块锡纸包裹的巧克力。他取出一块，轻轻剥开锡纸，熟悉的浓郁甜香弥漫开来。他没有吃，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深褐色的方块。
他想起了苏晚。想起了她好奇的眼神，委屈的背影，温柔而哀伤的笑容…想起了书房里那些无声陪伴的夜晚，想起了离别时那刻骨铭心的泪水和告白…
“苏晚…”他低声呢喃，手指着冰凉的巧克力，仿佛想从那微弱的甜香中汲取一丝慰藉，“你在那边…还好吗？书房…还在吗？我…好想你…”
巨大的思念和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微微颤抖。从未有一刻，他如此渴望那个无声的陪伴，渴望那双清澈眼眸带来的安宁。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冰凉感，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悄无声息地弥漫在他身侧。
沈砚卿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昏暗的灯光下，就在他书桌旁的椅子前，一个朦胧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白色虚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依旧是那身模糊的烟罗裙，依旧是那张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清晰无比的脸庞。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正定定地、满含担忧和心疼地，凝望着他！
是苏晚！
她竟然…离开了沈家祖宅？！跨越了千山万水，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军营里？！
沈砚卿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放大！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苏…苏晚？！”他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惊骇，“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